灰色水泥牆面上,豔紅色油漆勾寫出斗大四字楷體,以廠為家。那是八○年代的精神標語,比保密防諜或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還叫人信仰、服膺。那些字寫在新化鎮愛惠拉鍊廠廠房外牆上,每天早上七點半,當工廠壯麗的鐵製大門緩緩向兩邊打開,群蜂般湧入的藍色制服作業員們不用抬頭,迎面便是那諄諄訓誨,彷彿小學生脫掉鴨黃色小帽向校門口的國父銅像敬禮。而大批大批進入工廠的人們的確也那樣相信著,只要以廠為家,即使將來無法出人頭地,總也能吃穿不愁,積攢起些什麼,甚至實現了什麼。工廠真的也替員工起了宿舍,許多異鄉遠來的男男女女,就住在裡頭,朝朝夕夕,眉來眼去,後來成了親,雙份薪,養兒育女生活果真以為從此可以這麼過著下去。

    每天每天,擔任小學教員的爸爸,用他的野狼125載我和妹妹到學校後,總還會踅回家一趟。一身藍色制服的媽媽已經等在門口,手上提著內裝隔夜菜的便當盒,跨上爸爸的野狼,側坐,媽媽總是側坐,雙手輕輕攬住爸爸的腰。野狼爸爸再度澎澎澎嚎叫起來,在掠身的風中,載著媽媽一路往愛惠拉鍊廠迤邐而去。黃昏五點下班時野狼的坐次則通常是這樣的,爸爸前面的油箱上坐妹妹,我三明治般的夾在爸爸和媽媽中間,因此媽媽的手只能抓著狼屁股上的置物鐵架。一家四貼,澎澎澎,狼嚎消失於小鎮暮色中。

    然而,故事並未隨著下班而結束。那款年代裡,想加班多攢點錢的人們總不怕沒班可加的。廠房入夜以後依舊明亮如白晝,機器似永不疲累般運轉轟轟不休,倒是廠房外牆上紅熾熾的「以廠為家」,籠罩在黑暗中已經看不清楚了。有什麼關係呢,大家不都已經是這樣了嗎。那時的廠房,幾片未油漆的水泥牆覆上浪板屋頂,甚至全以石棉瓦和鐵架組裝搭蓋,就完成了,而誰,又不是那樣地過著活的呢。

    我們家當然也還不能閒下來。晚飯過後,爸爸的野狼載回來幾個裝飼料用的那種大塑膠袋,每個都裝得很飽,鼓鼓一大包。倒出來,粒粒分明,都是拉鍊頭,以及成綑成綑待完成的拉鍊,是媽媽要爸爸去工廠裡批來的。花白的客廳日光燈下,夜間蚊蟲繞飛,爸爸擦亮火柴,點起鱷魚牌蚊香,拿出矮木凳,坐定,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便一手拉鍊頭,一手拉鍊,組裝起來,動作熟練流利,像是經年累月過了,一點不像是白日裡操寫黑板吼罵學生揮舞藤條的小學教員。這時,媽媽還在門外庭前就著大鋁盆戳洗全家伙在外頭走跳一天後換下來的汗臭衣衫。阿公則踅到店仔頭,與人吃菸、開講。聲寶彩色電視機前,阿嬤聽不懂國語連續劇《秋潮向晚天》,已經點起頭來了,突然一頓,驚醒,看見爸爸正在裝拉鍊頭,順手也拿起一綑,閒著也是閒著,只是,茫茫老花眼很快就讓老人家吃不消,揉了幾下眼睛後,便又點啊點起頭來。

二樓的窗口也亮著,隱約有歌聲,沈雁的〈俏如彩蝶飛飛飛〉,是姑姑正在唱,她正打算過幾天在美惠布莊同事的結婚喜宴上獻唱這首。媽媽抱著一臉盆脫完水的衣衫上樓頂的陽台晾時,經過姑姑房間門口,聽見那略有些走音的歌聲,但她可不認識沈雁是誰,她心裡只想著趕緊將衫褲晾完,好下樓跟爸爸一起組拉鍊。

    一百五十條,十塊。

    我和妹妹已經在書桌與樓梯間來回窺察多次了,我們多麼想加入阿嬤和爸爸媽媽組裝拉鍊的陣容裡啊,但媽媽是不允許的,她說,若是讀沒冊,大漢以後不驚沒做拉鍊的機會。所以,除非把功課做完,每一次月考且保持全班前五名,那麼在睡前刷牙的空檔,我們會被特許一人拿一張小板凳,坐在爸爸媽媽身邊,一手拉鍊頭,一手拉鍊,學著大人們的動作組裝起來。媽媽將我們組好的拉鍊一把一把綑起來,一百五十條十塊。然而,我們小孩子哪懂得大人們心中的盤算呢?我們只是貪愛著依偎在大人身邊的時光而已,在規律地做拉鍊的節奏中,蚊香的味道,紗窗上壁虎的叫聲,門外路燈暈黃的光線,鄰居拉下鐵門的喀啦聲,雲層裡透亮的月芒,摩托車穿過街道的長音,貓從圍牆上跳下的身影,三合院邊廢棄古井裡的嘆息,雜貨店鐵皮屋簷上暗中竄長的九重葛,姑姑換唱林慧萍的〈往昔〉,阿公睡前的最後一支煙,時鐘隱隱約約不甚明白的滴滴答答,以及年輕夫妻關於未來的夢。所有所有,都雜揉在我和妹妹漸漸模糊的睡眼之中,如夢。

    醒來的時候,以家為廠的八○年代,竟已是那樣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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