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C03388_2.JPG 

秧秧之書

 

人物介紹

       秧秧,本名洪祐捷,其他還有卜吉、米奇等隨大人喜好而取的小名。2008年3月30日預產期當天出生於彰化市基督教醫院,在可預期的未來,應該也會在彰化成長,成為一個已彰化為故鄉的小孩。那麼,台南呢?台南新化是秧秧媽媽的故鄉,也就是外公外婆家,想來,那應當是個秧秧在週末或者暑假寒假才會暫時居留的地方吧,就像很多台灣小孩對於長假或過年時的回憶一樣。秧秧可能會記得外公總是在黃昏時抱著他去外頭散散步,看看天空,認識世界,但秧秧還那麼小,他也可能什麼都不記得。更何況,秧秧只是有時候才回來台南,他的媽媽嫁去了遠方,台南很難成為秧秧的故鄉,秧秧的家。不可否認台南卻仍是秧秧的一部份,因為台南是秧秧媽媽的故鄉,秧秧媽媽家。這樣,實在應該讓秧秧也多認識台南新化小鎮一些,或許會讓他記得,當他不記得的時候,也就是當他還小的時候,鎮上是什麼樣子的,在那個樣子裡,外公外婆和世界上的萬物都疼愛秧秧,期望他在愛裡長大。那麼我就來寫下一些備忘錄給秧秧吧。我是誰呢?我是秧秧媽媽的哥哥,秧秧的舅舅。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蕃薯的滋味

刊載於2008/12/1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小時候挑食或者不把碗裡的飯吃完,大人們的老生常談永遠是,在我們那個只有蕃薯籤可以吃的年代如何如何。說得嘴角全啵,只是,對小孩子來說,沒有親身體驗過的,永遠不會成為記憶。

       我記得的是,隆冬時節,稻割過了,來春的土猶未翻,親族大小吆喝齊聚旱涸的田畦間,撿土塊搭土窯,燃柴燒紅了,把蕃薯丟進去,亂棍打平。等待番薯悶熟的時間,賽跑,老鷹抓小雞,木頭人,遼闊的土地上,小孩長大前,大家族即將散去的最後團員時光。幾十分鐘後,扒出蕃薯,又燙又熱,剝開沾滿塵土的褐黃外表,露出暖黃色的、冒著煙的內裡。

       多年以後,台北東區街頭,朋友遞過來一粒蕃薯,說是街頭最新的熱銷商品。我訝然,這不是家鄉小鎮這幾年打出名號的特產小吃嘛,我竟然在異地,從一個都市人的手中,這才第一次吃到。這也才想起,有多久沒有嚐過蕃薯的滋味了。急忙剝開,熟悉卻久違的暖黃內裡,咬一口。怎麼會是冰的?我的溫暖回憶置放在城市生活的體溫中,竟已變得如此冰涼了嗎?

       這是冰烤蕃薯,最新研發的吃法,不好吃喔?朋友說。

       好吃。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刊載於2008/06/25人間副刊

那時與現在
那時,我就站在你身後,我的食指和你的肩膀之間只有0.0001公分的距離,但我終究沉默;現在,我終於對你說了,只是我們相距10000公里,而且,那裡,你收不到訊號。
 
我在……
東京鐵塔,以及木村拓哉、村上春樹、奈良美智、電車男、櫻桃小丸子、七龍珠、KERORO、無印良品、料理東西軍、JR、摩斯漢堡、AV女優。釣魚台?啊,我在美麗的日本。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

 

灰色水泥牆面上,豔紅色油漆勾寫出斗大四字楷體,以廠為家。那是八○年代的精神標語,比保密防諜或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還叫人信仰、服膺。那些字寫在新化鎮愛惠拉鍊廠廠房外牆上,每天早上七點半,當工廠壯麗的鐵製大門緩緩向兩邊打開,群蜂般湧入的藍色制服作業員們不用抬頭,迎面便是那諄諄訓誨,彷彿小學生脫掉鴨黃色小帽向校門口的國父銅像敬禮。而大批大批進入工廠的人們的確也那樣相信著,只要以廠為家,即使將來無法出人頭地,總也能吃穿不愁,積攢起些什麼,甚至實現了什麼。工廠真的也替員工起了宿舍,許多異鄉遠來的男男女女,就住在裡頭,朝朝夕夕,眉來眼去,後來成了親,雙份薪,養兒育女生活果真以為從此可以這麼過著下去。

    每天每天,擔任小學教員的爸爸,用他的野狼125載我和妹妹到學校後,總還會踅回家一趟。一身藍色制服的媽媽已經等在門口,手上提著內裝隔夜菜的便當盒,跨上爸爸的野狼,側坐,媽媽總是側坐,雙手輕輕攬住爸爸的腰。野狼爸爸再度澎澎澎嚎叫起來,在掠身的風中,載著媽媽一路往愛惠拉鍊廠迤邐而去。黃昏五點下班時野狼的坐次則通常是這樣的,爸爸前面的油箱上坐妹妹,我三明治般的夾在爸爸和媽媽中間,因此媽媽的手只能抓著狼屁股上的置物鐵架。一家四貼,澎澎澎,狼嚎消失於小鎮暮色中。

    然而,故事並未隨著下班而結束。那款年代裡,想加班多攢點錢的人們總不怕沒班可加的。廠房入夜以後依舊明亮如白晝,機器似永不疲累般運轉轟轟不休,倒是廠房外牆上紅熾熾的「以廠為家」,籠罩在黑暗中已經看不清楚了。有什麼關係呢,大家不都已經是這樣了嗎。那時的廠房,幾片未油漆的水泥牆覆上浪板屋頂,甚至全以石棉瓦和鐵架組裝搭蓋,就完成了,而誰,又不是那樣地過著活的呢。

    我們家當然也還不能閒下來。晚飯過後,爸爸的野狼載回來幾個裝飼料用的那種大塑膠袋,每個都裝得很飽,鼓鼓一大包。倒出來,粒粒分明,都是拉鍊頭,以及成綑成綑待完成的拉鍊,是媽媽要爸爸去工廠裡批來的。花白的客廳日光燈下,夜間蚊蟲繞飛,爸爸擦亮火柴,點起鱷魚牌蚊香,拿出矮木凳,坐定,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便一手拉鍊頭,一手拉鍊,組裝起來,動作熟練流利,像是經年累月過了,一點不像是白日裡操寫黑板吼罵學生揮舞藤條的小學教員。這時,媽媽還在門外庭前就著大鋁盆戳洗全家伙在外頭走跳一天後換下來的汗臭衣衫。阿公則踅到店仔頭,與人吃菸、開講。聲寶彩色電視機前,阿嬤聽不懂國語連續劇《秋潮向晚天》,已經點起頭來了,突然一頓,驚醒,看見爸爸正在裝拉鍊頭,順手也拿起一綑,閒著也是閒著,只是,茫茫老花眼很快就讓老人家吃不消,揉了幾下眼睛後,便又點啊點起頭來。

二樓的窗口也亮著,隱約有歌聲,沈雁的〈俏如彩蝶飛飛飛〉,是姑姑正在唱,她正打算過幾天在美惠布莊同事的結婚喜宴上獻唱這首。媽媽抱著一臉盆脫完水的衣衫上樓頂的陽台晾時,經過姑姑房間門口,聽見那略有些走音的歌聲,但她可不認識沈雁是誰,她心裡只想著趕緊將衫褲晾完,好下樓跟爸爸一起組拉鍊。

    一百五十條,十塊。

    我和妹妹已經在書桌與樓梯間來回窺察多次了,我們多麼想加入阿嬤和爸爸媽媽組裝拉鍊的陣容裡啊,但媽媽是不允許的,她說,若是讀沒冊,大漢以後不驚沒做拉鍊的機會。所以,除非把功課做完,每一次月考且保持全班前五名,那麼在睡前刷牙的空檔,我們會被特許一人拿一張小板凳,坐在爸爸媽媽身邊,一手拉鍊頭,一手拉鍊,學著大人們的動作組裝起來。媽媽將我們組好的拉鍊一把一把綑起來,一百五十條十塊。然而,我們小孩子哪懂得大人們心中的盤算呢?我們只是貪愛著依偎在大人身邊的時光而已,在規律地做拉鍊的節奏中,蚊香的味道,紗窗上壁虎的叫聲,門外路燈暈黃的光線,鄰居拉下鐵門的喀啦聲,雲層裡透亮的月芒,摩托車穿過街道的長音,貓從圍牆上跳下的身影,三合院邊廢棄古井裡的嘆息,雜貨店鐵皮屋簷上暗中竄長的九重葛,姑姑換唱林慧萍的〈往昔〉,阿公睡前的最後一支煙,時鐘隱隱約約不甚明白的滴滴答答,以及年輕夫妻關於未來的夢。所有所有,都雜揉在我和妹妹漸漸模糊的睡眼之中,如夢。

    醒來的時候,以家為廠的八○年代,竟已是那樣遠的事了。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


當兵至今三個多月囉,
如今在島北的一個觀光小鄉某國中服替代役,
趁空應鴻鴻導演之邀將他的電影新作《穿牆人》改編成小說,
小說即將於10月30日出版,
電影也將於11月9日全台上映,
將小說的前五段貼上來和大家分享,
當然,欲知後話就得看書或到戲院捧捧場囉。

穿牆人
導演.編劇╱鴻鴻 小說╱許正平

1、 機器人
不久的未來,小鐵十七歲。十七年以來,小鐵的生命展開第一次盛大的移動,搬家,跟著爸爸媽媽,離開他從小生長的舊鎮,前往一個陌生的,他方。離開那天,上車之前,小鐵回頭看了一眼,就這一眼,從此改變了小鐵對過去的印象。一直,小鐵以為他身在其中長大的這個家,這個地方,雖然說不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偶爾還是會長出一些溫馨的小花朵,然而,在此刻的回望裡,他眼中所見,卻彷彿遭到盜匪洗劫或核彈爆炸後的,那般殘破荒涼的,廢墟。小鐵從此明白,並且記得,這就是所謂的,過去。
最後,小鐵看見爸爸帶上家門,匡一聲,永遠地將它關上。爸爸手上抱著什麼,順手一擲,什麼便一頭栽進路邊成堆的廢棄物裡。小鐵認出來,那是,機器人,紅心。
機器人紅心,小鐵滿週歲那天抓週抓到的傢伙,並且陪著小鐵一路長大。他曾經代表著小鐵的未來,在當時,他是最新被人類發明出來的科技一種,號稱可以陪伴所有獨子化社會裡所有寂寞不已的孩子們長大,並代替父母教養他們成為傑出的下一代,小鐵的爸爸輸人不輸陣再貴也要買來一隻送給牙都還沒長全話也不會說的小小鐵。幾年過去,小鐵是否具有成功人士的雛型猶未可知,倒是養成了對機器人喃喃自語的習慣,太多個爸爸媽媽忙到人間蒸發的夜晚,小鐵和機器人面對面,唯一的朋友,真實的,想像中的,許多話,只能對他說。機器人的心裡有一個接收感應器,每當小鐵說話的時候,感應器便微微微微地發出紅光,把小鐵說的字與句子錄進去,等小鐵說完,機器人便原封不動一字不漏地把它們再說一遍,小鐵驚異,聽著自己的聲音經過別人的嘴巴傳出來,他覺得,那是住在另一個世界,譬如黑夜裡遙遠的星球上,的自己,正貼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對他說出一個接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而現在,機器人躺在廢棄物堆裡,跟小鐵回頭時看見的一切,一起成為過去。機器人的關節舊了,鏽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腿就已經瘸了,他靜靜地被留在那裡,不說話,就像青春期以來的小鐵,經常性地保持緘默,不表達,不辯解,只是撇過頭去。
小鐵趕緊撇過頭去,因為他彷彿從紅心無言的黑色眼睛裡看見了什麼,而什麼就要從他的心裡經過喉嚨衝出來。小鐵不可以,小鐵很酷。小鐵撇過頭,把過去留在過去,然而,小鐵沒有發現,他的手指在他撇過頭的瞬間輕輕地貼上他的大腿慢慢彈奏起來,從那裡,傳出無聲的音樂。

2、 實境城
實際上,不只是小鐵的過去,而是這個島上所有人的過去,幾乎已全都在不久的未來被毀壞怠盡了。
許多年前,當那些被賦予進步與偉大之名的事物開始一件又一件在島上登陸,重機具器械鎮日轟轟敲打,煙囪一根根立起,悚然直入天際,煙霧噴發與白雲攪拌一起,滋養稻穀的雨水飽含酸腐物質降下,高速公路筆直截斷昆蟲和動物們的季節遷徙路線,從此,整座島便像偷嚐了禁果般,註定再也回不去原始天真的最初。天氣彷彿是生病老人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烈怪異,降雨時節路斷橋崩,一半的島嶼陸地成為茫茫汪洋,旱季裡島上的所有河流憑空消失,人們被迫放棄再也長不出花朵的土地,往越蓋越高的摩天建築群遷徙,人生中的大半時間他們依賴橫越過高空的捷運和高鐵系統在兩地之間到處移動,而從不下到地面來,若有那些仍殘留在地面上的,要不是因為貧窮而無力高升,或者便被視為異類怪胎,甚至有謠傳在這群受污染的族群之間,某些身體變異正在發生。
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一次大地震,終於讓這種種問題惡化成毀滅式的困境,地層下陷使得殘破的公共運輸網絡重建困難,不穩定的供電系統讓經濟持續性的低迷,沒有在地震裡死去卻破產的人們一個一個選擇從摩天樓最高處往下跳。疲於挖牆補洞的島國執政者終於決定壯士斷腕,整個棄置再也不適合從事生產和居住的土地,舉債引進法蘭西國民間與官方最新合作研發的高科技網絡都市計畫,在島的北中南三處打造三座科技城市。在這些名為「實境城」的都市裡,核能全面性地取代其他能源成為動力來源中樞,電腦系統透過精密複雜的計算,控管運輸、傳播、消費等各項民生日常的連結,甚至氣候、自然災害等變因也被考慮在內,以防止各種突發的狀況中斷城市的正常運作,或帶來無法收拾的災難。為了吸引島國居民往實境城集中搬遷,政府也提供給入住者在住居、教育和稅賦各方面的長期補助。
「在實境城,重新展開你的人生」;「你的美麗未來,你的實境城」;「從此,他們在實境城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各式各樣的電子標語,透過網路系統,深深植入島國人民的腦細胞。
小鐵的爸爸媽媽就是在這樣的慫恿下,對小鐵宣布了他們對鎮上老家的棄守。「我們要搬家囉!」媽媽的臉上閃過一抹笑容,那是天天與爸爸吵得不可開交的臉上久久不曾看過的,彷彿,只要搬家,夫妻之間長年的怨懟也一筆勾消了。讓小鐵迷惑的是,曾經對紛紛往摩天樓搬遷的同輩友朋們嗤之以鼻而堅信自己死守地面是對的的爸爸,一旦決定了遷徙計畫,卻一反從前,開始把實境城的進步與便利掛在嘴邊隨著菸圈不斷噴出:「我告訴你,這絕對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媽媽聽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鐵覺得,他過去十七年的人生,好像只是一場夢。

3、 列車
離開舊鎮的列車即將開動,小鐵隨著爸爸媽媽對號落座。許多人也正在上車,一家人,老夫妻,小兄妹,大家都一樣,都要出發往實境城去。頭髮斑白的列車長從車廂的另一頭緩緩走來,穿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制服,向每一位旅客輕輕點頭,微笑致意。
和垂垂老矣的列車長一樣,這鐵道其實也是老掉牙的阿公了,如若不是地震後的高速鐵路系統遲遲無法完全修復,或者早已拆除廢線。而今,老鐵道擔負起將人們運送前往實境城的重責大任,也許竟是它最後一次的任務,最後一次的盛況。
老列車長經過小鐵與爸媽身旁,停了下來,說,慎重的語氣卻不失親切:「你們坐的這裡是逃生位置喔──安全窗──要是遇到緊急事故的話,不要驚慌,打開這個玻璃罩」,他指指車窗旁鑲在車壁上透明小匣,「拿出裡面的鎚子。然後敲破窗子四個邊角。別擔心,這是安全玻璃,一敲開會全部粉碎,不會傷到人。最後,你們要幫助其它乘客從這裡逃生,懂嗎?」
爸爸媽媽像小學生一樣膽怯而順從地點點頭。
「旅途愉快,一路平安!」老列車長離開了,列車在鐵道上緩緩滑行起來。
小鐵看著窗外慢慢落在身後的風景,看看爸爸媽媽,媽媽緊張地伸出手握緊爸爸的手,爸爸也回握著媽媽,安慰她。小鐵又回頭去看窗外,耳邊仍回響著列車長剛剛說過的話,他有一種奇異的幻覺,彷彿那些剛剛經過的風景,會在他們經過之後,便一一崩解,再也不存在。小鐵忍不住回頭張望著,手指不自覺地在大腿上敲打起來,音樂,無聲的音樂從他的指尖流洩而出。

4、 菸盒
小鐵擁有一個漂亮菸盒,金屬製的,銀色盒面上烙刻著巴洛克雕花,華麗又復古,小鐵非常寶愛它。然而,小鐵並不拿它來裝菸。小鐵不抽菸,他把他愛吃的m&m’s巧克力拆封,一顆一顆裝進菸盒,邊吃邊數,紅,黃,綠,藍,橘,巧克力色,一共六種顏色。小鐵擁有一個裝滿m&m’s巧克力的菸盒,這讓他有些神氣,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實際上,菸盒是從爸爸那裡偷來的,小鐵這樣想,反正菸盒是爸爸的老闆送的,而爸爸每天每天都在家裡幹譙老闆對待他像在對付一條狗,可見得爸爸有多討厭他的老闆,同理,爸爸一定也不喜歡老闆送的東西,那麼把它拿走應該沒有關係吧。也的確,爸爸似乎從來也沒有發現「菸盒不見了」這件事。

5、 鋼琴
轉學到實境高中第二個星期的第四天,菸盒不見了,這件事被小鐵當作一個隱喻,對他自己在實境城的生活下了一個註腳──小鐵,不喜歡實境城。
事情是這麼發生的。下課時間,小鐵從書包裡拿出菸盒,在往嘴巴裡塞進幾顆巧克力之前,他端詳、摩梭著盒面上美麗雕花。突然,教室窗外飛進來一隻手,一把將菸盒搶走了。
「酷喔!抽雪茄欸!從地上來的就是不一樣。」
「呀,什麼啊,只是巧克力嘛,遜咖!」
小鐵聽見搶走他菸盒的同學在走廊上七嘴八舌三姑六婆。其實他知道,一開始,同學們就對於他這個從地面上來的傢伙充滿了疑慮。他們找他說話想探他的底,但卻總是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好像他身上可能蟄伏著什麼傳染病似的;他們看他上課總是在睡覺,於是暗地私語著他晚上一定很用功偷偷練功吧哈哈。小鐵不屑,睡覺就只是睡覺,這麼簡單的事有啥好八卦的,但他懶得轉過頭去,向那些無聊的摩天樓小孩辯解,他趴下去於是,繼續睡他的覺。
但這次被搶的可是菸盒啊,小鐵的十七歲最無厘頭的執著,他必須為之拼命。一個箭步,小鐵跨上椅子,以九十度抝折身體後隨即攤平成一百八十度躍向窗外,一定要,奪回屬於他的寶物。然而,就在菸盒伸手可及的剎那,小鐵感覺他的雙腿猛然被誰往後拉了一把,硬生生將他掛在窗台上,一半身體在走廊上,另一半還留在教室裡。在正好經過的女同學眼中,小鐵就好像被卡死在牆裡面一樣。「幼稚!」女同學下了這樣的註解,小鐵彷彿聽見一個把他未來的高中生活正式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宣判,手腳一軟,只見眼前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有什麼東西便往欄杆外的天空飛了出去。是菸盒,奪盒人把它順手扔向遠方的操場了。
小鐵抬頭朝天空深處吐一口氣,天都已經黑了,他也尋遍每一個可能或不可能的角落,但菸盒遲遲未肯現身。手腕上的液晶手錶嗶嗶嗶響起來,提醒他補習時間到了,電腦老師催魂般的聲音透過電子擴音器幽幽傳來:「同學們,別忘了我們今晚的約定,雙木林電腦,不見不散。」
小鐵拖著沉重步伐,朝地上落葉掃去一腳。
相較於小鐵如此這般把新生活過得疲憊衰老,小鐵的中年爸媽對於實境城中的一切則展現出一股婚姻生活裡前所未見的狂熱。爸爸訂閱了最新刊行的實境Times,每天早晨,邊吃著燙舌的早餐,邊過份認真地對最新出爐的世情時事發表評論與擔憂,譬如,「唉,和談又破裂了,恐怕又要打仗」、「咦,地中海發現新的突變魚類啦,會不會吃人哪」、「哦,這……」、「啊,那……」,發語詞和感嘆句多了,好像隨時都可能闖進一隻遠古來的恐龍,猛然扯爛當下安全得好不容易的生活。另一邊,廚房裡的媽媽則忙著學習使用實境城裡最新發明的各種科技家電,料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基因重組食物,她不僅逼小鐵吃下蕃薯和馬鈴薯混種後的蕃鈴薯,也順便建議小鐵爸爸讓小鐵放棄從小彈到大的鋼琴,改學電腦。「都搬到這裡來了!誰不懂電腦,誰就註定當低等生物!──補習跟得上吧?」媽媽如是說,把雞和鴨交配後的奚鳥肉夾進小鐵碗裡。
「別問我。」酷。
「喂,當你媽很累耶,關心你也不能問一聲?」
「去都已經去了。」不然還能怎樣?
「如果你想繼續學鋼琴的話,等考上大學──」
「逼我去練琴也是你們,說不要練琴學電腦比較好也是你們,誰問過我啊!」
小鐵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飛奔出去,他沉浸在一種狂亂的情緒裡,眼前昔日舊鎮的建築鋪列於兩旁展延出一條荒寂道路,他奔跑著,瘸著腿,瘸著腿的機器人一跛一跛朝他走來,心口微微紅光,從那裡傳出音樂,那是小鐵的指尖正不由自主瘋狂彈奏著的。小鐵低頭看著自己高速移動的手指,暴雨般敲打著電腦鍵盤,敲打著機器人的心口,敲打出音符,激昂的音符撼動著整個世界。小鐵看見身邊的電腦老師和同學全都露出萬分驚恐的表情,「地震!」、「又有地震嗎?」,小鐵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背後將他抓住,往後拉,紅光熄滅,機器人退遠,舊鎮崩毀。小鐵回到現實,停止了用敲打鋼琴的方式彈奏電腦鍵盤,震動隨之靜止,只剩同學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跟隨老師敲打鍵盤整齊劃一的聲音,沒有人出岔,沒有任何事發生。
小鐵歪伏在桌上,像戰敗後被遺棄的無名屍體。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

等了那麼久,讓大家牽掛這麼久,終於要去當兵了。
在此前夕,貼上一篇舊文做為紀念,
未來一年也將在這裡發表生活中點點滴滴,
歡迎光臨。

以下為全文:

 

當兵不當兵,這不是一個選擇題             

    暑假剛剛開始的某日,我來到鎮公所。

    前腳才剛進大門,裡頭隨即放鞭炮般傳來一陣高亢振奮的放送:「許正平!我們才剛剛提到你ㄟ!你就來啦!」

    那是兵役課的徵兵小姐,一個丟進馬桶沖幾百次也糞渣般沖不掉的恐怖形象。在此之前,我因遲未寫就的碩士論文反覆辦理休學緩徵復學而和她恩恩怨怨的情情仇仇,簡直就像武俠片裡兩抹人影,對峙著,都血如噴泉了,卻還擎著劍硬撐住最後一口氣雙雙不肯倒下那款場面。

    我永遠難以抹滅她厚厚近視眼鏡底下射過來的那道冷箭(你想逃兵是不是?以為我不知?!免想!絕對不給你好康!)

    而此刻,她心中狂喜,非常了然這次踏進鎮公所的我早已用盡所有休學年限非畢業滾出學校不可了(看你跑哪裡去?)。她那樣放送著,準備好接住我繳械過去的畢業證書,再火速換給我一張兵單(被我抓到了吧!哈哈哈……)。她萬萬沒想到我遞過去的,是,一張,博士班錄取通知,我,又有了,繼續,辦緩徵的,合法理由。我看見她紅似火的眼神嘩然而逝,換上她服務品質通過ISO國際認證的晚娘微笑(啥米ISO害我不能裝屎面)指示我如何辦理那些如今早已滾瓜爛熟的緩徵程序。

    離開鎮公所的時候,我聽見在我的背後徵兵小姐那樣恨、那樣風涼地說著:「全鎮大概就剩你一個快三十了還沒當兵!」不輸一個沒柴沒米的妻子在數落她不中用的丈夫。

    沒錯,我快三十了,還沒當兵。這樣的狀態對於我週遭的人們漸漸變成一種蒼蠅蚊蚋般的困擾,他們發現,當他們與時俱進變老變成熟變高矮胖瘦,我卻繼續滯留在青春期裡成了一個小飛俠彼得潘。他們或無奈或惱怒或小心翼翼地問著同樣一句話:「是不是該去當兵了啊?」

    唉──其實還沒當兵從來不是因為什麼太偉大或很猥瑣的理由,也不曾故意吃得肥豬樣,或努力罹患憂鬱症,好換取一紙免役證明。我只是,只不過是找不到一個切點,決心暫停所有噼哩啪啦洶湧迎面的現實,就那麼投入所有台灣男人共同的命運裡去,在宿命將臨之前,如果還有任何可供選擇的可能,我就會傾向比較自由的那一邊,走進任何迂迴或歧出的道路,好像我還期盼著什麼不一樣的人生。

    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所唬爛的這些五四三,所以我將不可避免地從小飛俠淪落成一個廢人、一個怪胎,甚至,一塊黏在馬桶瓷質白壁上沒沖乾淨的糞渣。

    前不久,十八歲上成功嶺時睡我鄰床的班兵後來結成朋友的J邀請前去參觀他新婚後落成的新居。鄰近東區的六張犁。位在七樓高的現代公寓。J在某某銀行擔任襄理。飯後J太太端上來水果。賓客中的男人們已不再如當年上成功嶺時發出汗臭味,且在衣衫背後結出一層白白的鹽粒。他們都當完兵了,有妻,妻的肚腹可能正日漸隆起,每天早上,他們都得由調好的鬧鐘叫醒,脹著陰莖去排尿,刷牙,洗臉,上班去。他們用叉子叉起水果,吃一口,飽含汁液地問我:「啥米?還沒做兵哦?」

    又來了,重複的場景,倒帶,repeat,我又必須開始唬爛。然而,我發現我不再像二十五、六歲時那樣理直氣壯了,我開始口吃,冒冷汗,腹部悶痛,話一說出口就像從我嘴裡逃出去,不再為了解釋我而存在。我看著J新屋裡白漆簇新的牆,腦海裡卻開始變黑,轉暗──黑暗中掛著一只蚊帳──

蚊帳之外是成功嶺,蚊帳裡有十八歲的我。晚點名後,睡著之前。每個人都分配到這麼侷促隘小的一方空間。你以為這樣的時刻必然陰慘黯淡嗎?不,在一整天不斷有人意圖對你老娘性侵害並逼迫你持槍一再突刺臨睡前還對你排列時沒有立正站好的牙刷補上一腳掃進臭水溝的種種屈辱後,那是最最甜美的當下了。

可以睡覺,可以不睡覺,還能聽見J彷彿因為想家偷偷在哭,可以壓著心愛女孩的照片在胸口感覺痛痛的,蝦縮著,俯趴著,可以採取任何稍息立正以外的動作存在著,倒立,用超人的姿勢飛行,或者,不想不做,只是瞪著眼前浮游的黑暗,呆著。

那是一個多月的成功嶺生涯中如此短暫而珍貴異常的自由時光了──呵呵,也是最近常常無端夢見的舊日場景嘛──

接下來,從黑暗中慢慢地浮現一抹人影,我看見他披著一襲黑色斗篷,拿著鐮刀,鐮刀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冰冷的光芒,然後,他抬起頭來,啊~~!是徵兵小姐,是徵兵小姐啊,透過她厚厚近視眼鏡底下的眼神,我還聽見她嘿嘿嘿笑著,說:「總有一天等到你!」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