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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2010/06/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冬夜,高鐵下錯站


 

        我常常回家,從上大學開始,直到剛滿三十五歲的現在,十幾年來如此,不論我人在高雄、台北,或是目前所在的新竹。而我說的家,在台南,住著我爸爸媽媽的那間房子,不是放課後的宿舍,也不是下班後的單人出租雅房。回家,因此也就意謂著,我得花上一段車程,一些時光,也許一個小時,可能四五個鐘點不等,在路上,火車,或是客運巴士。當然,有高鐵以後,更快了,更不顛簸,所以我回家也回得更勤快了些。

        我要說的是一個在回家路上發生的故事,關於某一次我在高鐵車廂不小心睡著以後的遭遇。

        冬夜,從台北開往台南的最後一班列車。應該是年紀漸大負荷不了都市奔波的疲倦吧,慣例總在長途車程中睡不安穩、難以成眠的我,竟在列車還未及噴射出地底隧道以前,便毫無預警地陷入昏睡。待恍惚醒來,已聽見列車到站冷靜而規律的機器女聲播音,像是萬籟俱寂之中,突然有人在耳朵旁邊放起鞭炮,嚇得我抓起行李便往外爆衝。好在,來得及,於是,穿越月台長廊,下電扶梯,閘門驗票,看見令人安心的7-ELEVEN和Mos漢堡仍亮著打烊後未關盡的燈光,沒有出錯,萬事萬物按部就班。差只差在,後來我坐在站外的冷光長椅上鵠候了已經五分鐘,早該依約前來接駁的家人卻仍然不見蹤影。

        我抬手看錶,再看一次,按照錶上所指示的時間,此刻我應仍在車上,再過十分鐘才會抵達台南。錶停了嗎?再確定一次,沒有啊,時間仍然一格一格準確無誤。環視周遭,應該沒錯,每次都是固定在這裡等待家人接送的。然而,隨即有兩幅LED燈看板在我的腦袋裡閃爍如花,那些燈泡排列組合成的字樣分別是,往嘉義,往朴子,剛才搭電扶梯下樓時往透明落地站牆外看時瞥見的,剛才,我還想,高鐵真是越來越貼心了,居然還能從台南接駁到嘉義那麼遙遠的所在。當下我全明白了,不是高鐵貼心,而是我根本糊裡糊塗提早下車而不自知。但,怎麼可能呢?如果下錯車,怎麼可能在我通過月台來到站外長椅的重重關卡中都沒有察覺?

        我回頭看了看佔據所有夜色的龐大車站,重新想一遍這不到十分鐘的過程裡我經過的每一個地方、每一處細節,可怕的事實終於暴露在眼前,高鐵嘉義站和台南站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從月台、驗票口、電扶梯的配置,建築的結構、色澤,到甚至便利商店、速食店、書店的位置與店名,無一不同。不是我的錯,而是所有我經驗到的並無法讓我區別嘉義和台南、此處與彼方有任何的不一樣,唯一的暗示是那兩幅黑暗中金爍爍的LED燈,而我竟然誤讀了它們善意的提醒,噢嗚。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下錯車站,他的故事可能會從一趟寫實的歸鄉旅程,即刻變成一則錯亂、荒謬的魔幻驚悚故事。卡爾維諾別開玩笑了,這不是好整以暇享受歧路花園般的小說樂趣的時刻,而是我真實的血肉人生啊。我嗚呼看天,只看見暗中,天給我一個LED光組成的神祕微笑。

 以下是我離開高鐵站的過程,親愛的,很容易嗎,一點也不。我先以手機連絡預定前來接我的家人,對方一聽嘉義,表示愛莫能助,遠水與近火。然後,我衝進車站大廳,那裡人多,總有辦法,但,那些親切微笑很高興為你服務的站務員、售票員、超商店員全部人間蒸發,昏暗空蕩的車站大廳內只有一個正在拖地的歐巴桑,面對突兀的闖入者,警戒如貓看到吸血鬼,說:先生!有事嗎?我們關門了。

 關門!什麼意思?

 要搭車的話明天才有噢。

 小黃呢?最後一班車過去以後,鳥獸散了。我站在寒風中,慶幸自己還記得XX大車隊的全省叫車專線,而不是達美樂或麥當勞的外送電話。等待確認叫車的過程中,高鐵站的警衛騎著腳踏車,經過我的身邊。他停了下來,說話,我看看兩旁,沒有其他人了,他應該是在對我說話,問我怎麼還在這邊,沒有車了,連接駁車、計程車都沒有了喔。我告訴他,我知道,等一下就有人來載我了。警衛點點頭,離開了,同時,電話對方的女聲發話,很抱歉,現在附近沒有車能過去載你欸。這,這是高鐵站,最新穎的高科技都市之心啊,又不是荒郊野外,怎麼會沒有車來。電話掛斷了。二十分鐘後,在我撥出不知道第幾通全省叫車專線時,警衛先生再度經過我的身邊,說話,我看看兩旁,仍然一個人影都沒有,所以他是在問我:你確定真的會有人來載你嗎?我聽著電話中等待時常常會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罐頭音樂,回答警衛:嗯,我也不確定欸。

 停頓,三秒鐘吧。噢,然後警衛發出聲音,那表示他明白了,我等著,等他為我伸出任何一根可堪攀扶的浮木。噢,他又噢了一次,所以——然後,他騎上腳踏車,騎遠了。噢,然後呢?我愣在原地,電話中的女聲第N次對我的叫車請求說抱歉,朔風野大,連LED燈都熄滅了的高鐵站啊,果真是一處荒涼空蕪的所在。平日在課堂中、理論裡讀著全球化造成地方感的陷落時,總不免仍僥倖想著,如果全世界的雜貨店都被7-ELEVEN統一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嘛,至少當我去到某個陌生之地時,還能買到吃到讓我安心熟悉的物事,現在我知道了,那種安心熟悉必須保證在整個流程都不出錯的狀態下進行,若流程中不小心出了什麼槌,科技所保證的人性會刷地換上一副晚娘面孔,撿起那個歪斜殘缺破損的,遠遠狠狠將之丟到世界的外頭去。

不過,科技還是在這個故事的結尾發生了一些作用,那是我最後能想到的,用新買的iPhone上網Google到一家在地的計程車行,而對方用粗魯地顯然沒有經過客服訓練的男人聲音回答我,好啦,我隨過,十分鐘。我就不說,當我從黑暗中看到那唯一點會動的燈光緩緩向我靠近時內心的激動了;也不說當那台破破舊舊的小黃把我載到同樣髒髒爛爛的嘉義火車站時看到站內昏昏黃黃的燈火那種炫然欲泣的感動了,我知道,至少那盞燈不會熄滅,可以讓我在裡頭待上一待。我倒是可以說說,當我搭上清晨五點自嘉義開往台南的區間車時,在車上沈沈睡去時所做的夢。

那是一次真正的睡眠,真正因倦極後而有的安穩沈睡,也是整個故事中最魔幻的一段。夢中,我站在家鄉小鎮的稻野平原上,平原和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已經不同了,多了一條長長的灰色大橋橫越過稻田的上空,那是高鐵喔,已在上一個世紀被時間抹去的阿公站在我的身邊說,高鐵,咻一下,就過去了喔。轟隆轟隆地,我聽到一種巨大而低沈的聲音朝我接近,於是急切地踮起腳尖想看清楚,那風風火火奔過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然而,咻一聲,轟隆聲便遠去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有那條長長的灰色大橋依舊高高橫越過平原上漸漸發亮的天空。

      沒有啊,我說。阿公沒有回答,他也從我的夢境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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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2010/05/18自由時報副刊

吸血小孩 


 

        我常常一個人去看電影。我幾乎不看恐怖電影。關於前者,我以為,過了三十歲以後,如果還有人願意陪伴你上電影院,那是生命中的奇蹟,大多數時候,我比較願意像伍迪艾倫開羅紫玫瑰的女主角那樣,在下班後自灰色人生中暫時脫身,品嚐自個兒的孤獨;至於後者,我是一個太合作的觀眾,再怎麼不嚇人的老梗爛劇情,音樂一下光影一閃,一樣魂飛魄散。

我卻一個人去看了瑞典的吸血鬼驚悚電影,血色入侵

喔,就不提我怎樣在戲院裡呼吸靜止、全身癱軟了,我要說的是,離開電影院以後,我時常想起的一句片中對白。那是軟弱的小男主角發現他好不容易才結交的好朋友或者小情人,竟然是個吸血鬼(不是女孩也就算了),於是失落、憤怒,進而挑釁,害得小吸血鬼違反族類生存規則差點七孔流血死掉的時候,滿臉血痕的吸血小孩對小男孩說:請站在我的立場想一下……」他連說兩次。請站在我的立場想一下……

很簡單嗎,好像是,其實並不。要不,他們為什麼會得意地把虐貓虐狗的照片擺上網去呢?要不,那個被說很娘的小孩怎麼還是孤獨地在廁所中不明所以地死去了呢?要不,高科技的銀色捷運列車為什麼仍直直開進樂生院區了呢?要不,天真無邪的穆斯林小孩做什麼拿起槍管對準正義的美國人呢?或者,要不,那個我們好說歹說勸導半天的憂鬱症友人,終究自死離去了呢?而我們還說,他那樣真不夠義氣,真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要那麼做。

亞熱帶島嶼的天空不似北國那般會落下安靜無聲的白色雪花,因而顯得更加明亮、空無,我發現自己在一切的一切都無可訴說的時候,會抬起頭來,輕輕地對上面說,請站在我的立場想一下,彷彿彼方廣大的空無明朗之中,有誰在那裡看著。

電影中的小男孩沒有朋友,受盡世界的欺凌,他孤獨,他遇見另一個孤獨的靈魂,相濡已沫,孤獨與孤獨。電影院的黑暗中,那種絕望的孤獨向我湧來,後來,我明白我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去看電影,我知道在那些恐怖情節的背後,是什麼讓我深深害怕、恐懼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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憊懶的旅人

評胡晴昉旅人

許正平/原載於2010/04/24聯合報副刊

     記不得是第幾次離開島的旅行之後,我突然地意識到:啊!此後,再也沒有任何地方會讓我衷心熱切嚮往,再也沒有任何一次旅行,能令我期待於出發、戀戀不捨於復返歸來了。不是因為那次所到之地、所經歷的時間與風景如何深刻、美好,而是,我已然明白,即便是旅行這樣一件看似悖反叛離日常生活軌道的壯麗行徑,也將只是一再重複又重複罷了。儘管我仍將繼續上路,但我已成為一名憊懶的旅人。

    《旅人,就是這樣一本寫給憊懶旅人之書,道盡了旅行的種種可能,或者,不可能。正如同書中所宣稱的,做為一個現代旅人,在你準備好出發之前,這個地球上卻沒有一個地方不是被跨國資本主義、全球化以及庸俗的消費文明捷足先登開採過了,因此,旅行所預設的發現、探險、邂逅、逃逸等等偉大價值或浪漫綺想皆被悉數取消,甚至連冀求只是稍稍自日常凡俗中隱身一下下亦不可得(可怕的通訊科技網絡仍將追趕你於無形)。在商業結構底下的意義廢墟中,即使敘述者已經離開城市,來到羅馬尼亞面對著晚間九點依然未落的鄉間夕陽,身邊的老奶奶彷彿智者般說出:這是一整天下來,一個人終於願意跟自己和解的時刻。也不免讓人覺得老者彷彿什麼集團派駐在彼的銷售員或說客,在這樣一個靜好祥和的準確時刻,說出那句早已預備好的完美廣告台詞。一趟積極計畫妥善安排的旅行只是被外於自身的體制遊戲規則所計算好的執行程式,果真如此,怎不令旅人事先便感到疲倦?

    然而,旅人並不把所有使得現代旅行變得虛無的責任歸諸主義、體制或社會,更多的時候,無力感來自於自身,因為現代人早已將之內化成為生存之道。旅人所揭露的,於是不只當代的旅行政治學,它更是一本歸納現代旅人諸面相的人種學。在作者的序述脈絡底下,旅人從不因移動而泯滅人與人,以及地理上的諸種疆界,那條分隔彼此的界線,反而更敏感地被意識到。旅人的種族、階級、所使用的語言,決定了他們的旅行方式和品質,讓原始藉著移動而能夠到達遠方的單純想望變得無比艱難。

    另一方面,在資本主義與全球化的收編下,所謂的達弗斯旅人(跨國經濟菁英們)固然膚淺又粗魯,購買旅遊指南或套裝行程的人們亦落入媚俗情境仍不自知,但,即連旅行家、流亡者、偷渡客這些廣義的旅人,看似有著當今之世最偉大、令人尊敬或同情的移動理由,竟也盡皆落入旅行政治學下被生產、販賣的永劫回歸輪迴中。巨大的目的論或追求物等(超)所值的消費心理,讓旅人汲汲於尋覓或保有旅行的意義,卻反過來造就了旅行的刻板化、去意義。在這樣的行為結構底下,像十九世紀波特萊爾那樣無所事事的晃遊者,竟已然絕跡。

    做為島今蔚為風潮的旅行書寫中的作品,旅人在過於擁擠的日記體、手繪風、迷途於過多瑣碎細節的書列中,獨樹知性之幟,它所討論的,不是旅行的地點,而是旅行行為本身。當然,它也不因此成為長篇累牘的大規模移動論述,只是在快速堆疊壓縮不同旅行的同質性印象後,質疑旅行起的本質,讓抱持懷疑論的讀者獲得析辯現象後的清明快慰。那麼,或許終究我是一個太過憊懶的讀者和旅者,在讀完全書,原該獲得知識滿足之餘,竟興起掩卷之嘆:那種洞悉萬事蒼涼,卻又無力解決的,犬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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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份子的陽台

評張小虹身體褶學

 

許正平

 

        拜報刊專欄的提倡與侷限之賜,近年來,字數千餘,卻能以篇數累積盡顯作者教養、路數的散文蔚成風景,在抒情散文著重真摯情感經驗的傳統因為文學獎的匿名性質反而弔詭地走入異化之路後,另闢知性散文的新格局。所謂知性,在此並不意謂賣弄知識與風格,反而是指在知識與風格的磚牆上,種出生活的花草來。竊以為,這樣的散文發展潮流概可略分為兩大宗,即文人散文知識份子散文。兩者皆強調作者的姿態,見文如見人,不同之處,前者秉承中文散文一路過來精神,致力從莽莽浮生中提煉出韻味和情味,令市井煙火之氣也顯得從容動人,其極致,連偏見也能成為道理,成為美學,成就風格,成一家之言,舒國治、蔡珠兒等乃箇中佼佼者;後者則多浸染西學,能嫻熟操練各種文化、性別、社會理論,解讀當代當地現象,但高深莫測有時不免讓一般大眾讀者霧裡看花,散文於是成其發聲的另一場域,在此,理論不再如武俠片般快速剪接因而總是高來高去的空中樓閣,而是戮力捕捉、框架住現實中不斷消逝的靈光,沾染煙塵的同時,面目竟也因此可親起來,新近的李明璁物裡學是一例,張小虹新作身體褶學亦可如是觀(好玩的是,兩本書名都以諧音字的軟性趣味替代了原本堅硬的學科名稱,不知可否視為知識份子們的共同癖好?)。

身體學,而不是身體學,彷彿原本只存在於理型之中的藍圖突然落實成了人間的實相建築(且還座落在台北台灣),因此有了孔洞,有了縫隙,可以穿鑿附會,可以穿梭來去、自由聯想,作者除了藉此歸檔生活中種種難以整理的瑣碎之外,似也意圖傳達,學術與理論也得與此地當下的現實打過交道,才能獲得真正的生命活力。當然,平日以語言做為存在證據的知識份子自身,透過散文寫作過程,也被賦予了身體,有了身體,也就啓動了時間,會長大、老去,會憂煩與笑鬧,七情六慾。於是我們看到童年時學芭蕾輕盈如小天鵝的張小虹,中年時打太極重新學走路的張小虹,會一個人去唱KTV的張小虹,邊寫論文邊修指甲的張小虹(我不禁想起,某年某場座談上,曾目睹某優雅女學者桌子上的上半身正襟危坐發言,桌子下的下半身卻脫了鞋忘情抖腳的往事,那才更是複雜的身心演出啊)。張小虹說,這些細小瑣碎,讓沒有身體的知識份子,成為身體在場的姿勢份子,讓人回聲般地想起多年前朱天文炎夏之都中年男主角想起昔日愛人反覆誦唸的那句話: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儘管會成住壞空,能感受就是幸福的。

然而,這樣的張小虹,靈敏慧詰,經過幾本散文集的廝磨早已為我們所熟悉,因此,有時身體褶學裡更讓人印象深刻的篇章,反而是學者在日常生活中更加降格一些的直覺演出,譬如,水果攤前為了不知該買蘋果還是鳳梨而猶豫懊喪的張小虹,為了學院老廁所被改建而激動衝進辦公室相詢的張小虹,或只是因為擁有一張無印良品折疊良椅而重新能在自家陽台上坐看雲起時的張小虹。如此時刻,學院女人的姿勢除了日常還多了自嘲幽默的況味,有了真正浮世的情懷。

學術八卦一文中,作者自曝閱讀英文學術專書前,總要不正經地先讀正文前的Acknowledgements,偷窺一下學者們真情告白的生活通俗肥皂劇。知識與姿勢,看似天地兩極,實則諧音相關,讀者不妨學學作者,將張小虹的散文和論文並讀,看知識武功高強的展演中,生活的姿勢如何滲透其中,讓前者有了肉身,有了時間與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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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老

@本文於2009年四月以遠方的台南為名刊於聯合文學

 

彼時猶然蒙昧,對居住在小市鎮的我來說,往西行十二公里外的台南仍是個不可思議的魔幻之都,完成所有閉塞小鎮不可能實現的想像的夢幻之城。

那是全球化跨國連鎖資本主義尚未統治一切的時代。

我記得有一間國花百貨,賣場遼闊,電梯扶搖直上,成排銀白潔淨的日光燈管,將所有商品髹亮,使它們光鮮亮麗得彷彿才剛剛在未來世界裡生產製造完成,便咻一聲被輸送過來一般。燈光暗淡壁角泛黃的小鎮百貨洋行哪裡比得上。我記得有過一場感冒,小鎮醫生三番兩次無法療癒,大人說去台南看醫生好嗎,我搖頭,怎樣不肯就範,大人說看完醫生去逛百貨公司喔,頭不搖了,眼睛睜得雪亮。其實孩子懂得什麼逛百貨,大人的提議滿足的無非自己的購物慾,但小人就是這麼容易騙,只要能在那晶晶亮亮的世界裡走一回,就好。

國花百貨在我青春期的年代變身成為國花戲院,在小鎮戲院紛紛改演色情三級片並漸漸凋零的景況中,幾與美國好萊塢同步上演最新動作特效大片。我曾和同學目睹所謂的大排長龍,魔鬼終結者2阿諾史瓦辛格回來的那年,並在鋪有軟棉墊的舒適座椅上,領略杜比音響、3D動畫帶來的聲光震撼耳目,從此任小鎮戲院自生自滅,再也不去了。

讓人目眩神迷的,還有元寶樂園、東帝士百貨、中正路綿延的流行商圈、路底的美食百匯中國城、即將落成的超高摩天尖美大飯店。

彼時,渾然未曉,那些曾讓我們輪番走跳追逐、自以為如此便踏在時代頂端的物事,輕易如煙雲過眼,當下即成遺址與廢墟。樂園上蓋起國宅,百貨和百匯成為蚊蚋和鬼魂聚集的空屋,商圈轉移,讓位給新型的複合式大賣場,那麼,大飯店呢,那些冠蓋雲集的美夢呢,蓋好了不是嗎,只是從未有人進駐,華麗而空洞。

台南,成為回首中的舊城。

其實,一切在大學聯考放榜之前便已出現端倪。填志願卡的時候,我們都隱然知道,往北去吧,或者往南,在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更巨大、更熱鬧與繁華,因此我們都非常小心避開就位在火車站旁的那所大學,我們都準備好要從火車站出發,而才不要像寫字時突然撇歪的一筆般,在此膩煩的小鄉土上終老一生。我們放棄那個蓋好了卻從來未啓用的象徵。大部份的我們果真都順利坐上往北往南的列車,沒有人意識到,或者在意,此後將可能想回而回不來。

在我們所嚮往的外面世界裡,一聽打從台南來,我們不只一次聽見外地人興奮提起,你們台南哪裡哪裡有什麼什麼,好好吃喔,那個那個啊有沒有,好有味道欸。而我們一臉歉然,且佯裝是自己聽漏了要對方再說一遍,外地人說,不會吧你不是台南人嗎怎麼連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再加一句,你真的是台南人嗎?

我們羞赧於自己對所從來地驚人的陌生無知,於是,趁著假期回來的機會,便按照外地人所指示,去到他們口中的什麼什麼那個那個,果然真的是好好吃喔好有味道欸,同時暗自訝異著怎麼以前都不知道。究其實,毋需訝異,因為以前我們根本不會把眼光停留在這些陳舊泛黃的事物上,我們視而不見,過門不入。

台南,至此,方開始以一種舊城的印象在我們的回首之中浮現,然而,那種舊,那種老,又不只是赤崁樓的老,不只是安平古堡的老,不只事全台首學的老,不只是延平老街的老,不只是小學遠足時去到此生再也不想重遊的那些老。遠遠不只那些。

那種老,應該是,譬如我所知道的這些——

赤崁樓鄰近的鴨肉羹與肉圓。

中正路巷子裡的紅茶攤。

孔子廟對面的舊書店。

唱片倉庫翻修改裝成的日本料理。

冰果室(好啦,我知道我雖然故意不點出名字,你們也都知道她叫莉莉)。

某家老房舍化身成小酒館。

還請老畫匠畫招牌看板的二輪戲院

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撐得下去的枝仔冰城。

跟著李安和王建民成名而暴紅的當年他們愛吃的肉包或小吃店(這些店家能撐到他們長大,當然是真的很老了)。

或者只是轉進某條彷彿仍封凍在五、六年代的巷子時綴在牆頭的焰紅九重葛……

那種老,不是耀眼醒目的老,不是老得已經數不清年歲,而是尋常人家的那種老法,彷彿午後的街頭巷尾乍見一個老人家藤椅蒲扇在騎樓下閒閒納涼,吐納間現出額頭上幾多皺摺如浮雲聚散;那種老,還沒成為白紙黑字的刻板歷史,比較像傳說,像故事,聽得時候有一種懸念,揪著人心,隨著敘述也還隨時有各種增改刪補的可能。像是,你相信嗎冰果室居然辦過文學性刊物,紅茶攤居然讓熟客用儲值的方式先付款候享受哩真妙又不是星巴克,你能想像殘破髒亂的倉庫建築居然還能還魂轉世成花園餐廳嗎?

我有時帶著朋友,晃走穿行於台南大小街巷之中,旁白似的對他們說起這些。有時,談笑之間,故事被打斷了,那是因為我們在成功路的街角發現一臺只賣專賣養樂多的販賣機,那就像,就像村上春樹找到他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也有可能是我們在府中街的石板路上撞見一拖拉庫豆仔魚飾品,以及自縫自賣這些豆仔魚的灣裡社區媽媽們,讓我們同時想及幼年飯桌上蒸豆仔魚的滋味;或者,我們是被延平郡王祠前的一位歐吉桑擋住了去路,他熱情地直要我們抬頭看,樹梢枝枒間有一隻鷹哩,城市裡居然會飛來了鷹,好幾天了,每天下午都看得到喔,老人嘖嘖稱奇,我和朋友不禁也凝定佇足良久,忘了剛剛談些什麼;更也許,只是走著走著無意間岔進了樹林街,一方私立停車場前幾株小盆栽在澄陽下如此靜好,我們便不說話了。

是在那些新奇的、潮流的紛紛退位、淡出以後,這些老的、舊的、平淡而日常的才漸漸在虛空中顯出其童叟無欺實實在在的光澤。我的現代性經驗啓蒙之城,如今成為鄉愁託寓之地。

我開始習慣在台南找尋舊日事物,譬如,一冊舊書。在台北,或者其他島上城市,我若不在誠品,便總在前往誠品的路上。然而,在台南,我會去忠義路上老字號的金萬字,去南門路上近來因其古樸的設計感成為古都招牌的草祭水又,去成大附近教授和學生挖寶所在的墨林,去也賣二手CD的珍古書坊,去東門路那位老闆嗓門好大喜歡跟人客熱情聊天自稱撐得很辛苦但仍日復一日開下去的府城舊冊店。而往往是,我所著意找尋的那本書並無所獲,反而捧抱回更多早已江湖相忘卻曾經是好想好想擁有但終究因種種因緣而錯過的其他冊籍,意外重逢裡它們的身影,多像是廟堂落難後反因市井中隱姓埋名而不僅得以保全性命且更保全了身手的俠客啊。

我開始喜歡待在那些看似荒蕪頹敗的風景之中。海濱秋茂園,好幾代台南小孩低年級遠足時和乖乖、七七乳加巧克力綰合在一起的回憶,如今我走過那些斑駁落漆的涼亭和動物塑像,含沙海風吹拂著的防風林帶,讀著當年旅日華僑黃秋茂先生因為幼年家貧缺少遊樂之地、立志於發跡後為家鄉孩童蓋一座樂園等等等等的事跡,如何也無法想像,學校老師當年怎麼會一再帶我們來到這麼蕭索的所在,我們又曾在這裡留下什麼歡樂和追逐奔跑的痕跡。安平古堡再過去,沿著砲台再走一段,路結束於一排長長的堤防之前,循階梯而上,芒草叢生、泥沙淤積的河邊地把河流擠得瘦瘦乾乾的,真正川流不息的,是更遠處,水泥堅固的濱海公路,各種顏色不同的汽車無聲的奔馳,我坐在河堤邊長椅上,坐很久,看著白日轉紅,將落未落,安平古堡直面著大海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鄭成功從海面上直驅而來趕走荷蘭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不起來。

我坐在孔子廟對面的二樓窄門咖啡館裡,舊式木頭吊扇在頭頂上緩慢繞轉著,杯盤輕微的撞擊聲中似乎還能隱約聽見屋內的老梁柱老地板咿呀著正在持續腐朽老去。靠窗的視野正面迎接著窗外夏日盛放的鳳凰花,鮮烈蓬勃,於是也聽見了騎樓下的遊客們三不五時的驚呼,他們正試圖擠過窄門那一道名副其實的窄門,你太胖啦,一定會卡住的吧。有幾朵紅艷艷的鳳凰花突然離開了枝頭,飄飛,萎落,是風嗎,我坐在這裡,陪伴花、城市與自己的老去。我坐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我將繼續等待那位一個半小時前就該到達等我為他導遊的朋友,但,那些當年和我一起從小鎮出發來台南遠足的小朋友們啊,一起震懾於魔鬼終結者2的同學們啊,你們都到哪裡去了呢?

我的確感覺到那陣風了,有一朵鳳凰花剛剛又離開枝頭,沒入路上往前驅策的車陣之中。

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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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與龍貓

 

 

        春雨之夜,重看冬冬的假期,一九八四,侯孝賢導演,想起同樣出品於八年代的宮崎駿龍貓,兩者之間奇妙的相似。同樣因為母親生病暫時缺席,小朋友們被送到鄉下,從突兀的闖入者到漸漸與自然土地融合無間的過程;雖然,一部是寫實主義的田園詩,另一部是超現實動畫,大地卻都在其中展現驚人的撫慰和療癒力量。冬冬小學剛剛畢業,龍貓裡的姊姊十一歲,想來,俱是青春正要冒芽轉大人的邊界,大自然裡一趟奇遇,於是成為告別和開展的一場重要儀式。

冬冬裡有一幕,孩子們群聚於樹下戲耍,遼闊而巨大的枝葉如蒼穹包覆他們,遮風避雨,旁邊還有一間小小的土地廟。若在龍貓中,那廟裡住的就是龍貓們與龍貓公車吧。人和神靈共存共榮的和諧年代。不過也就是十幾年後的新世紀開頭,神隱少女的爸爸媽媽卻要因為自大貪婪誤闖神明棲地而遭懲罰變成豬了。冬冬長大,曾被神明褓抱的孩子,如今卻慘遭變形為豬。

夜雨將窗外世界浸染得黑暗深邃,我瞥見自己的玻璃倒影,不禁疑神疑鬼是否自己也不知不覺變得豬頭豬腦起來了?我像那個被神靈認為因為不配擁有而將其名字奪走的神隱少女一樣,在遺棄的過程中逐漸遺忘,遺忘一條曾經可以在其中游泳的清澈小河,遺忘每一間不叫做7-11的雜貨店,遺忘我曾經在迷路的田野上因放聲哭泣而疲累而睡著,直到慈愛的土地神前來搭救,在睡夢終將我安穩送回到家。遺忘,拆毀自己記憶的城堡,將其翻修改建成一座座現代人工鋼鐵遊樂園後,又離開,那些因棲地被洗劫破壞而無家可歸的神啊,便前來佔領廢墟,這一次,祂們將之畫為禁地,再也不許人們僭越。冬冬站在似空無一物的土地面前,他不知道,龍貓就在他的身邊,只是再也不讓他看見,再也不願輕易出手拯救。

於是我更急切地朝窗外更深遠的無盡黑暗搜尋過去,我想看清楚,那在遠處閃爍的兩枚小小光點,究竟是龍貓公車召喚的晶亮目光?還是發怒的神明即將朝我,狠狠,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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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薯的滋味

刊載於2008/12/1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小時候挑食或者不把碗裡的飯吃完,大人們的老生常談永遠是,在我們那個只有蕃薯籤可以吃的年代如何如何。說得嘴角全啵,只是,對小孩子來說,沒有親身體驗過的,永遠不會成為記憶。

       我記得的是,隆冬時節,稻割過了,來春的土猶未翻,親族大小吆喝齊聚旱涸的田畦間,撿土塊搭土窯,燃柴燒紅了,把蕃薯丟進去,亂棍打平。等待番薯悶熟的時間,賽跑,老鷹抓小雞,木頭人,遼闊的土地上,小孩長大前,大家族即將散去的最後團員時光。幾十分鐘後,扒出蕃薯,又燙又熱,剝開沾滿塵土的褐黃外表,露出暖黃色的、冒著煙的內裡。

       多年以後,台北東區街頭,朋友遞過來一粒蕃薯,說是街頭最新的熱銷商品。我訝然,這不是家鄉小鎮這幾年打出名號的特產小吃嘛,我竟然在異地,從一個都市人的手中,這才第一次吃到。這也才想起,有多久沒有嚐過蕃薯的滋味了。急忙剝開,熟悉卻久違的暖黃內裡,咬一口。怎麼會是冰的?我的溫暖回憶置放在城市生活的體溫中,竟已變得如此冰涼了嗎?

       這是冰烤蕃薯,最新研發的吃法,不好吃喔?朋友說。

       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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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於2008/06/25人間副刊

那時與現在
那時,我就站在你身後,我的食指和你的肩膀之間只有0.0001公分的距離,但我終究沉默;現在,我終於對你說了,只是我們相距10000公里,而且,那裡,你收不到訊號。
 
我在……
東京鐵塔,以及木村拓哉、村上春樹、奈良美智、電車男、櫻桃小丸子、七龍珠、KERORO、無印良品、料理東西軍、JR、摩斯漢堡、AV女優。釣魚台?啊,我在美麗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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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至今三個多月囉,
如今在島北的一個觀光小鄉某國中服替代役,
趁空應鴻鴻導演之邀將他的電影新作《穿牆人》改編成小說,
小說即將於10月30日出版,
電影也將於11月9日全台上映,
將小說的前五段貼上來和大家分享,
當然,欲知後話就得看書或到戲院捧捧場囉。

穿牆人
導演.編劇╱鴻鴻 小說╱許正平

1、 機器人
不久的未來,小鐵十七歲。十七年以來,小鐵的生命展開第一次盛大的移動,搬家,跟著爸爸媽媽,離開他從小生長的舊鎮,前往一個陌生的,他方。離開那天,上車之前,小鐵回頭看了一眼,就這一眼,從此改變了小鐵對過去的印象。一直,小鐵以為他身在其中長大的這個家,這個地方,雖然說不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偶爾還是會長出一些溫馨的小花朵,然而,在此刻的回望裡,他眼中所見,卻彷彿遭到盜匪洗劫或核彈爆炸後的,那般殘破荒涼的,廢墟。小鐵從此明白,並且記得,這就是所謂的,過去。
最後,小鐵看見爸爸帶上家門,匡一聲,永遠地將它關上。爸爸手上抱著什麼,順手一擲,什麼便一頭栽進路邊成堆的廢棄物裡。小鐵認出來,那是,機器人,紅心。
機器人紅心,小鐵滿週歲那天抓週抓到的傢伙,並且陪著小鐵一路長大。他曾經代表著小鐵的未來,在當時,他是最新被人類發明出來的科技一種,號稱可以陪伴所有獨子化社會裡所有寂寞不已的孩子們長大,並代替父母教養他們成為傑出的下一代,小鐵的爸爸輸人不輸陣再貴也要買來一隻送給牙都還沒長全話也不會說的小小鐵。幾年過去,小鐵是否具有成功人士的雛型猶未可知,倒是養成了對機器人喃喃自語的習慣,太多個爸爸媽媽忙到人間蒸發的夜晚,小鐵和機器人面對面,唯一的朋友,真實的,想像中的,許多話,只能對他說。機器人的心裡有一個接收感應器,每當小鐵說話的時候,感應器便微微微微地發出紅光,把小鐵說的字與句子錄進去,等小鐵說完,機器人便原封不動一字不漏地把它們再說一遍,小鐵驚異,聽著自己的聲音經過別人的嘴巴傳出來,他覺得,那是住在另一個世界,譬如黑夜裡遙遠的星球上,的自己,正貼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對他說出一個接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而現在,機器人躺在廢棄物堆裡,跟小鐵回頭時看見的一切,一起成為過去。機器人的關節舊了,鏽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腿就已經瘸了,他靜靜地被留在那裡,不說話,就像青春期以來的小鐵,經常性地保持緘默,不表達,不辯解,只是撇過頭去。
小鐵趕緊撇過頭去,因為他彷彿從紅心無言的黑色眼睛裡看見了什麼,而什麼就要從他的心裡經過喉嚨衝出來。小鐵不可以,小鐵很酷。小鐵撇過頭,把過去留在過去,然而,小鐵沒有發現,他的手指在他撇過頭的瞬間輕輕地貼上他的大腿慢慢彈奏起來,從那裡,傳出無聲的音樂。

2、 實境城
實際上,不只是小鐵的過去,而是這個島上所有人的過去,幾乎已全都在不久的未來被毀壞怠盡了。
許多年前,當那些被賦予進步與偉大之名的事物開始一件又一件在島上登陸,重機具器械鎮日轟轟敲打,煙囪一根根立起,悚然直入天際,煙霧噴發與白雲攪拌一起,滋養稻穀的雨水飽含酸腐物質降下,高速公路筆直截斷昆蟲和動物們的季節遷徙路線,從此,整座島便像偷嚐了禁果般,註定再也回不去原始天真的最初。天氣彷彿是生病老人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烈怪異,降雨時節路斷橋崩,一半的島嶼陸地成為茫茫汪洋,旱季裡島上的所有河流憑空消失,人們被迫放棄再也長不出花朵的土地,往越蓋越高的摩天建築群遷徙,人生中的大半時間他們依賴橫越過高空的捷運和高鐵系統在兩地之間到處移動,而從不下到地面來,若有那些仍殘留在地面上的,要不是因為貧窮而無力高升,或者便被視為異類怪胎,甚至有謠傳在這群受污染的族群之間,某些身體變異正在發生。
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一次大地震,終於讓這種種問題惡化成毀滅式的困境,地層下陷使得殘破的公共運輸網絡重建困難,不穩定的供電系統讓經濟持續性的低迷,沒有在地震裡死去卻破產的人們一個一個選擇從摩天樓最高處往下跳。疲於挖牆補洞的島國執政者終於決定壯士斷腕,整個棄置再也不適合從事生產和居住的土地,舉債引進法蘭西國民間與官方最新合作研發的高科技網絡都市計畫,在島的北中南三處打造三座科技城市。在這些名為「實境城」的都市裡,核能全面性地取代其他能源成為動力來源中樞,電腦系統透過精密複雜的計算,控管運輸、傳播、消費等各項民生日常的連結,甚至氣候、自然災害等變因也被考慮在內,以防止各種突發的狀況中斷城市的正常運作,或帶來無法收拾的災難。為了吸引島國居民往實境城集中搬遷,政府也提供給入住者在住居、教育和稅賦各方面的長期補助。
「在實境城,重新展開你的人生」;「你的美麗未來,你的實境城」;「從此,他們在實境城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各式各樣的電子標語,透過網路系統,深深植入島國人民的腦細胞。
小鐵的爸爸媽媽就是在這樣的慫恿下,對小鐵宣布了他們對鎮上老家的棄守。「我們要搬家囉!」媽媽的臉上閃過一抹笑容,那是天天與爸爸吵得不可開交的臉上久久不曾看過的,彷彿,只要搬家,夫妻之間長年的怨懟也一筆勾消了。讓小鐵迷惑的是,曾經對紛紛往摩天樓搬遷的同輩友朋們嗤之以鼻而堅信自己死守地面是對的的爸爸,一旦決定了遷徙計畫,卻一反從前,開始把實境城的進步與便利掛在嘴邊隨著菸圈不斷噴出:「我告訴你,這絕對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媽媽聽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鐵覺得,他過去十七年的人生,好像只是一場夢。

3、 列車
離開舊鎮的列車即將開動,小鐵隨著爸爸媽媽對號落座。許多人也正在上車,一家人,老夫妻,小兄妹,大家都一樣,都要出發往實境城去。頭髮斑白的列車長從車廂的另一頭緩緩走來,穿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制服,向每一位旅客輕輕點頭,微笑致意。
和垂垂老矣的列車長一樣,這鐵道其實也是老掉牙的阿公了,如若不是地震後的高速鐵路系統遲遲無法完全修復,或者早已拆除廢線。而今,老鐵道擔負起將人們運送前往實境城的重責大任,也許竟是它最後一次的任務,最後一次的盛況。
老列車長經過小鐵與爸媽身旁,停了下來,說,慎重的語氣卻不失親切:「你們坐的這裡是逃生位置喔──安全窗──要是遇到緊急事故的話,不要驚慌,打開這個玻璃罩」,他指指車窗旁鑲在車壁上透明小匣,「拿出裡面的鎚子。然後敲破窗子四個邊角。別擔心,這是安全玻璃,一敲開會全部粉碎,不會傷到人。最後,你們要幫助其它乘客從這裡逃生,懂嗎?」
爸爸媽媽像小學生一樣膽怯而順從地點點頭。
「旅途愉快,一路平安!」老列車長離開了,列車在鐵道上緩緩滑行起來。
小鐵看著窗外慢慢落在身後的風景,看看爸爸媽媽,媽媽緊張地伸出手握緊爸爸的手,爸爸也回握著媽媽,安慰她。小鐵又回頭去看窗外,耳邊仍回響著列車長剛剛說過的話,他有一種奇異的幻覺,彷彿那些剛剛經過的風景,會在他們經過之後,便一一崩解,再也不存在。小鐵忍不住回頭張望著,手指不自覺地在大腿上敲打起來,音樂,無聲的音樂從他的指尖流洩而出。

4、 菸盒
小鐵擁有一個漂亮菸盒,金屬製的,銀色盒面上烙刻著巴洛克雕花,華麗又復古,小鐵非常寶愛它。然而,小鐵並不拿它來裝菸。小鐵不抽菸,他把他愛吃的m&m’s巧克力拆封,一顆一顆裝進菸盒,邊吃邊數,紅,黃,綠,藍,橘,巧克力色,一共六種顏色。小鐵擁有一個裝滿m&m’s巧克力的菸盒,這讓他有些神氣,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實際上,菸盒是從爸爸那裡偷來的,小鐵這樣想,反正菸盒是爸爸的老闆送的,而爸爸每天每天都在家裡幹譙老闆對待他像在對付一條狗,可見得爸爸有多討厭他的老闆,同理,爸爸一定也不喜歡老闆送的東西,那麼把它拿走應該沒有關係吧。也的確,爸爸似乎從來也沒有發現「菸盒不見了」這件事。

5、 鋼琴
轉學到實境高中第二個星期的第四天,菸盒不見了,這件事被小鐵當作一個隱喻,對他自己在實境城的生活下了一個註腳──小鐵,不喜歡實境城。
事情是這麼發生的。下課時間,小鐵從書包裡拿出菸盒,在往嘴巴裡塞進幾顆巧克力之前,他端詳、摩梭著盒面上美麗雕花。突然,教室窗外飛進來一隻手,一把將菸盒搶走了。
「酷喔!抽雪茄欸!從地上來的就是不一樣。」
「呀,什麼啊,只是巧克力嘛,遜咖!」
小鐵聽見搶走他菸盒的同學在走廊上七嘴八舌三姑六婆。其實他知道,一開始,同學們就對於他這個從地面上來的傢伙充滿了疑慮。他們找他說話想探他的底,但卻總是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好像他身上可能蟄伏著什麼傳染病似的;他們看他上課總是在睡覺,於是暗地私語著他晚上一定很用功偷偷練功吧哈哈。小鐵不屑,睡覺就只是睡覺,這麼簡單的事有啥好八卦的,但他懶得轉過頭去,向那些無聊的摩天樓小孩辯解,他趴下去於是,繼續睡他的覺。
但這次被搶的可是菸盒啊,小鐵的十七歲最無厘頭的執著,他必須為之拼命。一個箭步,小鐵跨上椅子,以九十度抝折身體後隨即攤平成一百八十度躍向窗外,一定要,奪回屬於他的寶物。然而,就在菸盒伸手可及的剎那,小鐵感覺他的雙腿猛然被誰往後拉了一把,硬生生將他掛在窗台上,一半身體在走廊上,另一半還留在教室裡。在正好經過的女同學眼中,小鐵就好像被卡死在牆裡面一樣。「幼稚!」女同學下了這樣的註解,小鐵彷彿聽見一個把他未來的高中生活正式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宣判,手腳一軟,只見眼前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有什麼東西便往欄杆外的天空飛了出去。是菸盒,奪盒人把它順手扔向遠方的操場了。
小鐵抬頭朝天空深處吐一口氣,天都已經黑了,他也尋遍每一個可能或不可能的角落,但菸盒遲遲未肯現身。手腕上的液晶手錶嗶嗶嗶響起來,提醒他補習時間到了,電腦老師催魂般的聲音透過電子擴音器幽幽傳來:「同學們,別忘了我們今晚的約定,雙木林電腦,不見不散。」
小鐵拖著沉重步伐,朝地上落葉掃去一腳。
相較於小鐵如此這般把新生活過得疲憊衰老,小鐵的中年爸媽對於實境城中的一切則展現出一股婚姻生活裡前所未見的狂熱。爸爸訂閱了最新刊行的實境Times,每天早晨,邊吃著燙舌的早餐,邊過份認真地對最新出爐的世情時事發表評論與擔憂,譬如,「唉,和談又破裂了,恐怕又要打仗」、「咦,地中海發現新的突變魚類啦,會不會吃人哪」、「哦,這……」、「啊,那……」,發語詞和感嘆句多了,好像隨時都可能闖進一隻遠古來的恐龍,猛然扯爛當下安全得好不容易的生活。另一邊,廚房裡的媽媽則忙著學習使用實境城裡最新發明的各種科技家電,料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基因重組食物,她不僅逼小鐵吃下蕃薯和馬鈴薯混種後的蕃鈴薯,也順便建議小鐵爸爸讓小鐵放棄從小彈到大的鋼琴,改學電腦。「都搬到這裡來了!誰不懂電腦,誰就註定當低等生物!──補習跟得上吧?」媽媽如是說,把雞和鴨交配後的奚鳥肉夾進小鐵碗裡。
「別問我。」酷。
「喂,當你媽很累耶,關心你也不能問一聲?」
「去都已經去了。」不然還能怎樣?
「如果你想繼續學鋼琴的話,等考上大學──」
「逼我去練琴也是你們,說不要練琴學電腦比較好也是你們,誰問過我啊!」
小鐵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飛奔出去,他沉浸在一種狂亂的情緒裡,眼前昔日舊鎮的建築鋪列於兩旁展延出一條荒寂道路,他奔跑著,瘸著腿,瘸著腿的機器人一跛一跛朝他走來,心口微微紅光,從那裡傳出音樂,那是小鐵的指尖正不由自主瘋狂彈奏著的。小鐵低頭看著自己高速移動的手指,暴雨般敲打著電腦鍵盤,敲打著機器人的心口,敲打出音符,激昂的音符撼動著整個世界。小鐵看見身邊的電腦老師和同學全都露出萬分驚恐的表情,「地震!」、「又有地震嗎?」,小鐵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背後將他抓住,往後拉,紅光熄滅,機器人退遠,舊鎮崩毀。小鐵回到現實,停止了用敲打鋼琴的方式彈奏電腦鍵盤,震動隨之靜止,只剩同學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跟隨老師敲打鍵盤整齊劃一的聲音,沒有人出岔,沒有任何事發生。
小鐵歪伏在桌上,像戰敗後被遺棄的無名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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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那麼久,讓大家牽掛這麼久,終於要去當兵了。
在此前夕,貼上一篇舊文做為紀念,
未來一年也將在這裡發表生活中點點滴滴,
歡迎光臨。

以下為全文:

 

當兵不當兵,這不是一個選擇題             

    暑假剛剛開始的某日,我來到鎮公所。

    前腳才剛進大門,裡頭隨即放鞭炮般傳來一陣高亢振奮的放送:「許正平!我們才剛剛提到你ㄟ!你就來啦!」

    那是兵役課的徵兵小姐,一個丟進馬桶沖幾百次也糞渣般沖不掉的恐怖形象。在此之前,我因遲未寫就的碩士論文反覆辦理休學緩徵復學而和她恩恩怨怨的情情仇仇,簡直就像武俠片裡兩抹人影,對峙著,都血如噴泉了,卻還擎著劍硬撐住最後一口氣雙雙不肯倒下那款場面。

    我永遠難以抹滅她厚厚近視眼鏡底下射過來的那道冷箭(你想逃兵是不是?以為我不知?!免想!絕對不給你好康!)

    而此刻,她心中狂喜,非常了然這次踏進鎮公所的我早已用盡所有休學年限非畢業滾出學校不可了(看你跑哪裡去?)。她那樣放送著,準備好接住我繳械過去的畢業證書,再火速換給我一張兵單(被我抓到了吧!哈哈哈……)。她萬萬沒想到我遞過去的,是,一張,博士班錄取通知,我,又有了,繼續,辦緩徵的,合法理由。我看見她紅似火的眼神嘩然而逝,換上她服務品質通過ISO國際認證的晚娘微笑(啥米ISO害我不能裝屎面)指示我如何辦理那些如今早已滾瓜爛熟的緩徵程序。

    離開鎮公所的時候,我聽見在我的背後徵兵小姐那樣恨、那樣風涼地說著:「全鎮大概就剩你一個快三十了還沒當兵!」不輸一個沒柴沒米的妻子在數落她不中用的丈夫。

    沒錯,我快三十了,還沒當兵。這樣的狀態對於我週遭的人們漸漸變成一種蒼蠅蚊蚋般的困擾,他們發現,當他們與時俱進變老變成熟變高矮胖瘦,我卻繼續滯留在青春期裡成了一個小飛俠彼得潘。他們或無奈或惱怒或小心翼翼地問著同樣一句話:「是不是該去當兵了啊?」

    唉──其實還沒當兵從來不是因為什麼太偉大或很猥瑣的理由,也不曾故意吃得肥豬樣,或努力罹患憂鬱症,好換取一紙免役證明。我只是,只不過是找不到一個切點,決心暫停所有噼哩啪啦洶湧迎面的現實,就那麼投入所有台灣男人共同的命運裡去,在宿命將臨之前,如果還有任何可供選擇的可能,我就會傾向比較自由的那一邊,走進任何迂迴或歧出的道路,好像我還期盼著什麼不一樣的人生。

    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所唬爛的這些五四三,所以我將不可避免地從小飛俠淪落成一個廢人、一個怪胎,甚至,一塊黏在馬桶瓷質白壁上沒沖乾淨的糞渣。

    前不久,十八歲上成功嶺時睡我鄰床的班兵後來結成朋友的J邀請前去參觀他新婚後落成的新居。鄰近東區的六張犁。位在七樓高的現代公寓。J在某某銀行擔任襄理。飯後J太太端上來水果。賓客中的男人們已不再如當年上成功嶺時發出汗臭味,且在衣衫背後結出一層白白的鹽粒。他們都當完兵了,有妻,妻的肚腹可能正日漸隆起,每天早上,他們都得由調好的鬧鐘叫醒,脹著陰莖去排尿,刷牙,洗臉,上班去。他們用叉子叉起水果,吃一口,飽含汁液地問我:「啥米?還沒做兵哦?」

    又來了,重複的場景,倒帶,repeat,我又必須開始唬爛。然而,我發現我不再像二十五、六歲時那樣理直氣壯了,我開始口吃,冒冷汗,腹部悶痛,話一說出口就像從我嘴裡逃出去,不再為了解釋我而存在。我看著J新屋裡白漆簇新的牆,腦海裡卻開始變黑,轉暗──黑暗中掛著一只蚊帳──

蚊帳之外是成功嶺,蚊帳裡有十八歲的我。晚點名後,睡著之前。每個人都分配到這麼侷促隘小的一方空間。你以為這樣的時刻必然陰慘黯淡嗎?不,在一整天不斷有人意圖對你老娘性侵害並逼迫你持槍一再突刺臨睡前還對你排列時沒有立正站好的牙刷補上一腳掃進臭水溝的種種屈辱後,那是最最甜美的當下了。

可以睡覺,可以不睡覺,還能聽見J彷彿因為想家偷偷在哭,可以壓著心愛女孩的照片在胸口感覺痛痛的,蝦縮著,俯趴著,可以採取任何稍息立正以外的動作存在著,倒立,用超人的姿勢飛行,或者,不想不做,只是瞪著眼前浮游的黑暗,呆著。

那是一個多月的成功嶺生涯中如此短暫而珍貴異常的自由時光了──呵呵,也是最近常常無端夢見的舊日場景嘛──

接下來,從黑暗中慢慢地浮現一抹人影,我看見他披著一襲黑色斗篷,拿著鐮刀,鐮刀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冰冷的光芒,然後,他抬起頭來,啊~~!是徵兵小姐,是徵兵小姐啊,透過她厚厚近視眼鏡底下的眼神,我還聽見她嘿嘿嘿笑著,說:「總有一天等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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