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秧之書三
秧秧,每次你由彰化回台南外公家,都是由爸爸開車,媽媽在後座看顧坐在幼兒安全座椅中的你,高速公路安穩的車型搖晃之中,往往你便香甜睡著,一路到達。我們小時候乘坐的交通工具可不是這個,而是你外公的野狼125。往往是在夕日染紅整片天空的黃昏時分,你外公從學校接了我和你媽,便又噗噗噗駛向鎮郊的愛惠拉鍊工廠。那時鎮上的許多婦女都在工廠工作,藍色的夾克制服,中午自己帶鐵製餐盒,向學生時代的延續,也有許多鄰近山鄉來的年輕男孩女孩,工廠為他們蓋了宿舍,若加班的夜晚,工廠徹夜通明,機器轟轟然運轉不休。
我們在工廠大門外等待你的外婆下班。在五點整大門砰然向兩邊拉開釋放出輩解放人群前的等待時光裡,還小的我和你媽,最喜歡的消磨時光方式便是蹲距在工廠外的溝渠旁,溝邊長滿了一簇一簇含羞草,我們樂此不疲地撥弄草葉,似乎不讓所有的含羞草害羞地闔上臉面不肯罷休。與工廠隔著一條小路,便見一畦一畦的稻田、菜園,田間的稻草人,麻雀翻飛。越過田野的地平線盡頭,矗立著一幢幢約三四層樓高的新蓋樓房,路燈與屋裡的燈隨著天暗而倏然點亮,那光像是一種召喚。
等一下,當下班鐘響,你的外婆頂著櫻桃小丸子嬤嬤頭從工廠裡緩緩走出,我們便要四貼著你外公的那台野狼125,依序是你媽、你外公、舅舅我和你外婆,夾擠成ㄧ串,噗回那些屋裡的光亮中,你的外曾阿公阿嬤,通常已準備好熱騰騰的晚餐。三代同堂,課本上告訴我們,那是現代社會最幸福的家庭結構。
但你的外公外婆打拼下一棟新蓋的西式洋房,我們搬走了,成了現代核心小家庭。外曾阿嬤阿公在你出生前好久,便離開小鎮,搬到鎮外的山頭上去了。你的外婆以為她會在愛會拉鍊工廠直到退休,領一筆退休費,人生也算安穩無憂。一天來了個什麼檢查單位,說,咦,你們廢水排放不合格喔,已經不景氣的年代,工廠哪肯花前再處理什麼廢水,那,就應聲倒閉吧。
你的外婆哪曉得什麼廢水排放,她只知道做拉鍊,可以做一輩子。她哪知道工廠會倒。種田人,今年無望,望後冬,做工人,頭路沒了,下一頓在哪裡?
秧秧,你看,工廠旁的那些田地,還春夏秋冬地種著生命,但那些工廠裡的男孩女孩早已離開殘破斑駁的廢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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