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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2010/06/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冬夜,高鐵下錯站


 

        我常常回家,從上大學開始,直到剛滿三十五歲的現在,十幾年來如此,不論我人在高雄、台北,或是目前所在的新竹。而我說的家,在台南,住著我爸爸媽媽的那間房子,不是放課後的宿舍,也不是下班後的單人出租雅房。回家,因此也就意謂著,我得花上一段車程,一些時光,也許一個小時,可能四五個鐘點不等,在路上,火車,或是客運巴士。當然,有高鐵以後,更快了,更不顛簸,所以我回家也回得更勤快了些。

        我要說的是一個在回家路上發生的故事,關於某一次我在高鐵車廂不小心睡著以後的遭遇。

        冬夜,從台北開往台南的最後一班列車。應該是年紀漸大負荷不了都市奔波的疲倦吧,慣例總在長途車程中睡不安穩、難以成眠的我,竟在列車還未及噴射出地底隧道以前,便毫無預警地陷入昏睡。待恍惚醒來,已聽見列車到站冷靜而規律的機器女聲播音,像是萬籟俱寂之中,突然有人在耳朵旁邊放起鞭炮,嚇得我抓起行李便往外爆衝。好在,來得及,於是,穿越月台長廊,下電扶梯,閘門驗票,看見令人安心的7-ELEVEN和Mos漢堡仍亮著打烊後未關盡的燈光,沒有出錯,萬事萬物按部就班。差只差在,後來我坐在站外的冷光長椅上鵠候了已經五分鐘,早該依約前來接駁的家人卻仍然不見蹤影。

        我抬手看錶,再看一次,按照錶上所指示的時間,此刻我應仍在車上,再過十分鐘才會抵達台南。錶停了嗎?再確定一次,沒有啊,時間仍然一格一格準確無誤。環視周遭,應該沒錯,每次都是固定在這裡等待家人接送的。然而,隨即有兩幅LED燈看板在我的腦袋裡閃爍如花,那些燈泡排列組合成的字樣分別是,往嘉義,往朴子,剛才搭電扶梯下樓時往透明落地站牆外看時瞥見的,剛才,我還想,高鐵真是越來越貼心了,居然還能從台南接駁到嘉義那麼遙遠的所在。當下我全明白了,不是高鐵貼心,而是我根本糊裡糊塗提早下車而不自知。但,怎麼可能呢?如果下錯車,怎麼可能在我通過月台來到站外長椅的重重關卡中都沒有察覺?

        我回頭看了看佔據所有夜色的龐大車站,重新想一遍這不到十分鐘的過程裡我經過的每一個地方、每一處細節,可怕的事實終於暴露在眼前,高鐵嘉義站和台南站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從月台、驗票口、電扶梯的配置,建築的結構、色澤,到甚至便利商店、速食店、書店的位置與店名,無一不同。不是我的錯,而是所有我經驗到的並無法讓我區別嘉義和台南、此處與彼方有任何的不一樣,唯一的暗示是那兩幅黑暗中金爍爍的LED燈,而我竟然誤讀了它們善意的提醒,噢嗚。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下錯車站,他的故事可能會從一趟寫實的歸鄉旅程,即刻變成一則錯亂、荒謬的魔幻驚悚故事。卡爾維諾別開玩笑了,這不是好整以暇享受歧路花園般的小說樂趣的時刻,而是我真實的血肉人生啊。我嗚呼看天,只看見暗中,天給我一個LED光組成的神祕微笑。

 以下是我離開高鐵站的過程,親愛的,很容易嗎,一點也不。我先以手機連絡預定前來接我的家人,對方一聽嘉義,表示愛莫能助,遠水與近火。然後,我衝進車站大廳,那裡人多,總有辦法,但,那些親切微笑很高興為你服務的站務員、售票員、超商店員全部人間蒸發,昏暗空蕩的車站大廳內只有一個正在拖地的歐巴桑,面對突兀的闖入者,警戒如貓看到吸血鬼,說:先生!有事嗎?我們關門了。

 關門!什麼意思?

 要搭車的話明天才有噢。

 小黃呢?最後一班車過去以後,鳥獸散了。我站在寒風中,慶幸自己還記得XX大車隊的全省叫車專線,而不是達美樂或麥當勞的外送電話。等待確認叫車的過程中,高鐵站的警衛騎著腳踏車,經過我的身邊。他停了下來,說話,我看看兩旁,沒有其他人了,他應該是在對我說話,問我怎麼還在這邊,沒有車了,連接駁車、計程車都沒有了喔。我告訴他,我知道,等一下就有人來載我了。警衛點點頭,離開了,同時,電話對方的女聲發話,很抱歉,現在附近沒有車能過去載你欸。這,這是高鐵站,最新穎的高科技都市之心啊,又不是荒郊野外,怎麼會沒有車來。電話掛斷了。二十分鐘後,在我撥出不知道第幾通全省叫車專線時,警衛先生再度經過我的身邊,說話,我看看兩旁,仍然一個人影都沒有,所以他是在問我:你確定真的會有人來載你嗎?我聽著電話中等待時常常會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罐頭音樂,回答警衛:嗯,我也不確定欸。

 停頓,三秒鐘吧。噢,然後警衛發出聲音,那表示他明白了,我等著,等他為我伸出任何一根可堪攀扶的浮木。噢,他又噢了一次,所以——然後,他騎上腳踏車,騎遠了。噢,然後呢?我愣在原地,電話中的女聲第N次對我的叫車請求說抱歉,朔風野大,連LED燈都熄滅了的高鐵站啊,果真是一處荒涼空蕪的所在。平日在課堂中、理論裡讀著全球化造成地方感的陷落時,總不免仍僥倖想著,如果全世界的雜貨店都被7-ELEVEN統一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嘛,至少當我去到某個陌生之地時,還能買到吃到讓我安心熟悉的物事,現在我知道了,那種安心熟悉必須保證在整個流程都不出錯的狀態下進行,若流程中不小心出了什麼槌,科技所保證的人性會刷地換上一副晚娘面孔,撿起那個歪斜殘缺破損的,遠遠狠狠將之丟到世界的外頭去。

不過,科技還是在這個故事的結尾發生了一些作用,那是我最後能想到的,用新買的iPhone上網Google到一家在地的計程車行,而對方用粗魯地顯然沒有經過客服訓練的男人聲音回答我,好啦,我隨過,十分鐘。我就不說,當我從黑暗中看到那唯一點會動的燈光緩緩向我靠近時內心的激動了;也不說當那台破破舊舊的小黃把我載到同樣髒髒爛爛的嘉義火車站時看到站內昏昏黃黃的燈火那種炫然欲泣的感動了,我知道,至少那盞燈不會熄滅,可以讓我在裡頭待上一待。我倒是可以說說,當我搭上清晨五點自嘉義開往台南的區間車時,在車上沈沈睡去時所做的夢。

那是一次真正的睡眠,真正因倦極後而有的安穩沈睡,也是整個故事中最魔幻的一段。夢中,我站在家鄉小鎮的稻野平原上,平原和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已經不同了,多了一條長長的灰色大橋橫越過稻田的上空,那是高鐵喔,已在上一個世紀被時間抹去的阿公站在我的身邊說,高鐵,咻一下,就過去了喔。轟隆轟隆地,我聽到一種巨大而低沈的聲音朝我接近,於是急切地踮起腳尖想看清楚,那風風火火奔過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然而,咻一聲,轟隆聲便遠去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有那條長長的灰色大橋依舊高高橫越過平原上漸漸發亮的天空。

      沒有啊,我說。阿公沒有回答,他也從我的夢境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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