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老
@本文於2009年四月以遠方的台南為名刊於聯合文學
彼時猶然蒙昧,對居住在小市鎮的我來說,往西行十二公里外的台南仍是個不可思議的魔幻之都,完成所有閉塞小鎮不可能實現的想像的夢幻之城。
那是全球化跨國連鎖資本主義尚未統治一切的時代。
我記得有一間國花百貨,賣場遼闊,電梯扶搖直上,成排銀白潔淨的日光燈管,將所有商品髹亮,使它們光鮮亮麗得彷彿才剛剛在未來世界裡生產製造完成,便咻一聲被輸送過來一般。燈光暗淡壁角泛黃的小鎮百貨洋行哪裡比得上。我記得有過一場感冒,小鎮醫生三番兩次無法療癒,大人說去台南看醫生好嗎,我搖頭,怎樣不肯就範,大人說看完醫生去逛百貨公司喔,頭不搖了,眼睛睜得雪亮。其實孩子懂得什麼逛百貨,大人的提議滿足的無非自己的購物慾,但小人就是這麼容易騙,只要能在那晶晶亮亮的世界裡走一回,就好。
國花百貨在我青春期的年代變身成為國花戲院,在小鎮戲院紛紛改演色情三級片並漸漸凋零的景況中,幾與美國好萊塢同步上演最新動作特效大片。我曾和同學目睹所謂的大排長龍,《魔鬼終結者2》阿諾史瓦辛格回來的那年,並在鋪有軟棉墊的舒適座椅上,領略杜比音響、3D動畫帶來的聲光震撼耳目,從此任小鎮戲院自生自滅,再也不去了。
讓人目眩神迷的,還有元寶樂園、東帝士百貨、中正路綿延的流行商圈、路底的美食百匯中國城、即將落成的超高摩天尖美大飯店。
彼時,渾然未曉,那些曾讓我們輪番走跳追逐、自以為如此便踏在時代頂端的物事,輕易如煙雲過眼,當下即成遺址與廢墟。樂園上蓋起國宅,百貨和百匯成為蚊蚋和鬼魂聚集的空屋,商圈轉移,讓位給新型的複合式大賣場,那麼,大飯店呢,那些冠蓋雲集的美夢呢,蓋好了不是嗎,只是從未有人進駐,華麗而空洞。
台南,成為回首中的舊城。
其實,一切在大學聯考放榜之前便已出現端倪。填志願卡的時候,我們都隱然知道,往北去吧,或者往南,在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更巨大、更熱鬧與繁華,因此我們都非常小心避開就位在火車站旁的那所大學,我們都準備好要從火車站出發,而才不要像寫字時突然撇歪的一筆般,在此膩煩的小鄉土上終老一生。我們放棄那個蓋好了卻從來未啓用的象徵。大部份的我們果真都順利坐上往北往南的列車,沒有人意識到,或者在意,此後將可能想回而回不來。
在我們所嚮往的外面世界裡,一聽打從台南來,我們不只一次聽見外地人興奮提起,你們台南哪裡哪裡有什麼什麼,好好吃喔,那個那個啊有沒有,好有味道欸。而我們一臉歉然,且佯裝是自己聽漏了要對方再說一遍,外地人說,不會吧你不是台南人嗎怎麼連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再加一句,你真的是台南人嗎?
我們羞赧於自己對所從來地驚人的陌生無知,於是,趁著假期回來的機會,便按照外地人所指示,去到他們口中的什麼什麼那個那個,果然真的是好好吃喔好有味道欸,同時暗自訝異著怎麼以前都不知道。究其實,毋需訝異,因為以前我們根本不會把眼光停留在這些陳舊泛黃的事物上,我們視而不見,過門不入。
台南,至此,方開始以一種舊城的印象在我們的回首之中浮現,然而,那種舊,那種老,又不只是赤崁樓的老,不只是安平古堡的老,不只事全台首學的老,不只是延平老街的老,不只是小學遠足時去到此生再也不想重遊的那些老。遠遠不只那些。
那種老,應該是,譬如我所知道的這些——
赤崁樓鄰近的鴨肉羹與肉圓。
中正路巷子裡的紅茶攤。
孔子廟對面的舊書店。
唱片倉庫翻修改裝成的日本料理。
冰果室(好啦,我知道我雖然故意不點出名字,你們也都知道她叫莉莉)。
某家老房舍化身成小酒館。
還請老畫匠畫招牌看板的二輪戲院。
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撐得下去的枝仔冰城。
跟著李安和王建民成名而暴紅的當年他們愛吃的肉包或小吃店(這些店家能撐到他們長大,當然是真的很老了)。
或者只是轉進某條彷彿仍封凍在五、六〇年代的巷子時綴在牆頭的焰紅九重葛……
那種老,不是耀眼醒目的老,不是老得已經數不清年歲,而是尋常人家的那種老法,彷彿午後的街頭巷尾乍見一個老人家藤椅蒲扇在騎樓下閒閒納涼,吐納間現出額頭上幾多皺摺如浮雲聚散;那種老,還沒成為白紙黑字的刻板歷史,比較像傳說,像故事,聽得時候有一種懸念,揪著人心,隨著敘述也還隨時有各種增改刪補的可能。像是,你相信嗎冰果室居然辦過文學性刊物,紅茶攤居然讓熟客用儲值的方式先付款候享受哩真妙又不是星巴克,你能想像殘破髒亂的倉庫建築居然還能還魂轉世成花園餐廳嗎?
我有時帶著朋友,晃走穿行於台南大小街巷之中,旁白似的對他們說起這些。有時,談笑之間,故事被打斷了,那是因為我們在成功路的街角發現一臺只賣專賣養樂多的販賣機,那就像,就像村上春樹找到他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也有可能是我們在府中街的石板路上撞見一拖拉庫豆仔魚飾品,以及自縫自賣這些豆仔魚的灣裡社區媽媽們,讓我們同時想及幼年飯桌上蒸豆仔魚的滋味;或者,我們是被延平郡王祠前的一位歐吉桑擋住了去路,他熱情地直要我們抬頭看,樹梢枝枒間有一隻鷹哩,城市裡居然會飛來了鷹,好幾天了,每天下午都看得到喔,老人嘖嘖稱奇,我和朋友不禁也凝定佇足良久,忘了剛剛談些什麼;更也許,只是走著走著無意間岔進了樹林街,一方私立停車場前幾株小盆栽在澄陽下如此靜好,我們便不說話了。
是在那些新奇的、潮流的紛紛退位、淡出以後,這些老的、舊的、平淡而日常的才漸漸在虛空中顯出其童叟無欺實實在在的光澤。我的現代性經驗啓蒙之城,如今成為鄉愁託寓之地。
我開始習慣在台南找尋舊日事物,譬如,一冊舊書。在台北,或者其他島上城市,我若不在誠品,便總在前往誠品的路上。然而,在台南,我會去忠義路上老字號的金萬字,去南門路上近來因其古樸的設計感成為古都招牌的草祭水又,去成大附近教授和學生挖寶所在的墨林,去也賣二手CD的珍古書坊,去東門路那位老闆嗓門好大喜歡跟人客熱情聊天自稱撐得很辛苦但仍日復一日開下去的府城舊冊店。而往往是,我所著意找尋的那本書並無所獲,反而捧抱回更多早已江湖相忘卻曾經是好想好想擁有但終究因種種因緣而錯過的其他冊籍,意外重逢裡它們的身影,多像是廟堂落難後反因市井中隱姓埋名而不僅得以保全性命且更保全了身手的俠客啊。
我開始喜歡待在那些看似荒蕪頹敗的風景之中。海濱秋茂園,好幾代台南小孩低年級遠足時和乖乖、七七乳加巧克力綰合在一起的回憶,如今我走過那些斑駁落漆的涼亭和動物塑像,含沙海風吹拂著的防風林帶,讀著當年旅日華僑黃秋茂先生因為幼年家貧缺少遊樂之地、立志於發跡後為家鄉孩童蓋一座樂園等等等等的事跡,如何也無法想像,學校老師當年怎麼會一再帶我們來到這麼蕭索的所在,我們又曾在這裡留下什麼歡樂和追逐奔跑的痕跡。安平古堡再過去,沿著砲台再走一段,路結束於一排長長的堤防之前,循階梯而上,芒草叢生、泥沙淤積的河邊地把河流擠得瘦瘦乾乾的,真正川流不息的,是更遠處,水泥堅固的濱海公路,各種顏色不同的汽車無聲的奔馳,我坐在河堤邊長椅上,坐很久,看著白日轉紅,將落未落,安平古堡直面著大海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鄭成功從海面上直驅而來趕走荷蘭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不起來。
我坐在孔子廟對面的二樓窄門咖啡館裡,舊式木頭吊扇在頭頂上緩慢繞轉著,杯盤輕微的撞擊聲中似乎還能隱約聽見屋內的老梁柱老地板咿呀著正在持續腐朽老去。靠窗的視野正面迎接著窗外夏日盛放的鳳凰花,鮮烈蓬勃,於是也聽見了騎樓下的遊客們三不五時的驚呼,他們正試圖擠過窄門那一道名副其實的窄門,「你太胖啦,一定會卡住的吧。」有幾朵紅艷艷的鳳凰花突然離開了枝頭,飄飛,萎落,是風嗎,我坐在這裡,陪伴花、城市與自己的老去。我坐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我將繼續等待那位一個半小時前就該到達等我為他導遊的朋友,但,那些當年和我一起從小鎮出發來台南遠足的小朋友們啊,一起震懾於《魔鬼終結者2》的同學們啊,你們都到哪裡去了呢?
我的確感覺到那陣風了,有一朵鳳凰花剛剛又離開枝頭,沒入路上往前驅策的車陣之中。
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