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ug 12 Thu 2010 04:45
  • 置頂 屈辱

PICT0058.JPG 

原文刊載於2010/08/08自由時報副刊

屈辱

 

        三十二歲,博士班唸一半才入伍當兵,親朋好友的提醒,總像飽含同情,卻又等著看笑話:可能會被小你十歲的長官電喔,保重保重!其實沒那麼嚴重,虛長的歲數反而教我看穿那些壓迫那些咒罵,都只是情境底下不得不虛張聲勢的人生如戲,即使個性軟弱如我,也能忍著咬一咬牙,或者一笑置之,就過去了。都會過去的。

那一次,我卻終究有了屈辱之感。

每星期四上午,憂鬱症與睡眠障礙之故,我會向新訓的隊上請假,跟其他連隊各種大小症頭的役男們,在長官與專車的帶領之下,來到榮總。不,那絕對不是什麼囚鳥的放風之旅,我們早已被三令五申,不准打公共電話,不准逛醫院裡附設的任何如7-ELEVEN之類的場所,不准約女朋友來此相會,不准,不准。我們所能做的只有掛號、等候、領藥,一切都被嚴密監控著。的確,那是最靠近自由的時刻,看著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生活,便利商店裡的茶葉蛋香味排列整齊的寶特瓶利樂包提公事包的男子打手機的女人,就在眼前,然而,摸不到碰不得,咫尺天涯就這麼遠。

有時,幻想自己是那被神隱的,卻發覺過往的世界一點也沒有露出任何欲要尋找失蹤者的意圖,照常輪替運轉,於是,只能拿起藥包回到專車,車開走前哀哀望窗外一眼,彷彿那裡是再也回不去了。回到營區,繼續忍著咬一咬牙,或者一笑置之,星期四上午的心情波動大抵也就這些,也就過去了。

又能夠偷渡些什麼回來呢?

新訓的最後一個星期四中午,我回到營區,值班迎接我的是那個T大畢業號稱全隊上最機車的小隊長。當他緩緩走向我的時候,我便隱然有些明白,不會那麼輕易的,他不會那麼輕易的像之前的其他隊長那般要我安置好藥包後就回到訓練的隊伍之中,我既那麼特別可以在大家都苦於操演的時間當中因憂鬱而離開便不應該那麼輕易隨便地就能若無其事回來,他假設,我一定在外面享受了別人無法經歷的什麼。於是他命令我拖去鞋襪,捲起褲管,解開鈕扣,撩起上衣,我照做,安檢的例行程序。接著,他要我跳,我愣怔了一下,跳啊,他大聲吼。我只能開始跳起來,跳著跳著,我恍然,他根本一點都不期待會從我身上真的落下什麼違禁之物來,他只是要看我跳,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給我跳。

他就看著我,凌厲的眼神,彷彿在說,我知道你,對,我知道你,全隊年紀最大的嘛,學位也是最高的嘛,了不起,我要你跳你就跳。而我真的只想當一個隱身於日常俗世的某某某而已啊,但我仍舊跳著,安靜無聲地跳著,忍著,咬一咬牙,或者,一笑置之吧,可是,我知道,那種屈辱之感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過去的了。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

PICT0264.JPG 

原刊於2010/06/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冬夜,高鐵下錯站


 

        我常常回家,從上大學開始,直到剛滿三十五歲的現在,十幾年來如此,不論我人在高雄、台北,或是目前所在的新竹。而我說的家,在台南,住著我爸爸媽媽的那間房子,不是放課後的宿舍,也不是下班後的單人出租雅房。回家,因此也就意謂著,我得花上一段車程,一些時光,也許一個小時,可能四五個鐘點不等,在路上,火車,或是客運巴士。當然,有高鐵以後,更快了,更不顛簸,所以我回家也回得更勤快了些。

        我要說的是一個在回家路上發生的故事,關於某一次我在高鐵車廂不小心睡著以後的遭遇。

        冬夜,從台北開往台南的最後一班列車。應該是年紀漸大負荷不了都市奔波的疲倦吧,慣例總在長途車程中睡不安穩、難以成眠的我,竟在列車還未及噴射出地底隧道以前,便毫無預警地陷入昏睡。待恍惚醒來,已聽見列車到站冷靜而規律的機器女聲播音,像是萬籟俱寂之中,突然有人在耳朵旁邊放起鞭炮,嚇得我抓起行李便往外爆衝。好在,來得及,於是,穿越月台長廊,下電扶梯,閘門驗票,看見令人安心的7-ELEVEN和Mos漢堡仍亮著打烊後未關盡的燈光,沒有出錯,萬事萬物按部就班。差只差在,後來我坐在站外的冷光長椅上鵠候了已經五分鐘,早該依約前來接駁的家人卻仍然不見蹤影。

        我抬手看錶,再看一次,按照錶上所指示的時間,此刻我應仍在車上,再過十分鐘才會抵達台南。錶停了嗎?再確定一次,沒有啊,時間仍然一格一格準確無誤。環視周遭,應該沒錯,每次都是固定在這裡等待家人接送的。然而,隨即有兩幅LED燈看板在我的腦袋裡閃爍如花,那些燈泡排列組合成的字樣分別是,往嘉義,往朴子,剛才搭電扶梯下樓時往透明落地站牆外看時瞥見的,剛才,我還想,高鐵真是越來越貼心了,居然還能從台南接駁到嘉義那麼遙遠的所在。當下我全明白了,不是高鐵貼心,而是我根本糊裡糊塗提早下車而不自知。但,怎麼可能呢?如果下錯車,怎麼可能在我通過月台來到站外長椅的重重關卡中都沒有察覺?

        我回頭看了看佔據所有夜色的龐大車站,重新想一遍這不到十分鐘的過程裡我經過的每一個地方、每一處細節,可怕的事實終於暴露在眼前,高鐵嘉義站和台南站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從月台、驗票口、電扶梯的配置,建築的結構、色澤,到甚至便利商店、速食店、書店的位置與店名,無一不同。不是我的錯,而是所有我經驗到的並無法讓我區別嘉義和台南、此處與彼方有任何的不一樣,唯一的暗示是那兩幅黑暗中金爍爍的LED燈,而我竟然誤讀了它們善意的提醒,噢嗚。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下錯車站,他的故事可能會從一趟寫實的歸鄉旅程,即刻變成一則錯亂、荒謬的魔幻驚悚故事。卡爾維諾別開玩笑了,這不是好整以暇享受歧路花園般的小說樂趣的時刻,而是我真實的血肉人生啊。我嗚呼看天,只看見暗中,天給我一個LED光組成的神祕微笑。

 以下是我離開高鐵站的過程,親愛的,很容易嗎,一點也不。我先以手機連絡預定前來接我的家人,對方一聽嘉義,表示愛莫能助,遠水與近火。然後,我衝進車站大廳,那裡人多,總有辦法,但,那些親切微笑很高興為你服務的站務員、售票員、超商店員全部人間蒸發,昏暗空蕩的車站大廳內只有一個正在拖地的歐巴桑,面對突兀的闖入者,警戒如貓看到吸血鬼,說:先生!有事嗎?我們關門了。

 關門!什麼意思?

 要搭車的話明天才有噢。

 小黃呢?最後一班車過去以後,鳥獸散了。我站在寒風中,慶幸自己還記得XX大車隊的全省叫車專線,而不是達美樂或麥當勞的外送電話。等待確認叫車的過程中,高鐵站的警衛騎著腳踏車,經過我的身邊。他停了下來,說話,我看看兩旁,沒有其他人了,他應該是在對我說話,問我怎麼還在這邊,沒有車了,連接駁車、計程車都沒有了喔。我告訴他,我知道,等一下就有人來載我了。警衛點點頭,離開了,同時,電話對方的女聲發話,很抱歉,現在附近沒有車能過去載你欸。這,這是高鐵站,最新穎的高科技都市之心啊,又不是荒郊野外,怎麼會沒有車來。電話掛斷了。二十分鐘後,在我撥出不知道第幾通全省叫車專線時,警衛先生再度經過我的身邊,說話,我看看兩旁,仍然一個人影都沒有,所以他是在問我:你確定真的會有人來載你嗎?我聽著電話中等待時常常會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罐頭音樂,回答警衛:嗯,我也不確定欸。

 停頓,三秒鐘吧。噢,然後警衛發出聲音,那表示他明白了,我等著,等他為我伸出任何一根可堪攀扶的浮木。噢,他又噢了一次,所以——然後,他騎上腳踏車,騎遠了。噢,然後呢?我愣在原地,電話中的女聲第N次對我的叫車請求說抱歉,朔風野大,連LED燈都熄滅了的高鐵站啊,果真是一處荒涼空蕪的所在。平日在課堂中、理論裡讀著全球化造成地方感的陷落時,總不免仍僥倖想著,如果全世界的雜貨店都被7-ELEVEN統一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嘛,至少當我去到某個陌生之地時,還能買到吃到讓我安心熟悉的物事,現在我知道了,那種安心熟悉必須保證在整個流程都不出錯的狀態下進行,若流程中不小心出了什麼槌,科技所保證的人性會刷地換上一副晚娘面孔,撿起那個歪斜殘缺破損的,遠遠狠狠將之丟到世界的外頭去。

不過,科技還是在這個故事的結尾發生了一些作用,那是我最後能想到的,用新買的iPhone上網Google到一家在地的計程車行,而對方用粗魯地顯然沒有經過客服訓練的男人聲音回答我,好啦,我隨過,十分鐘。我就不說,當我從黑暗中看到那唯一點會動的燈光緩緩向我靠近時內心的激動了;也不說當那台破破舊舊的小黃把我載到同樣髒髒爛爛的嘉義火車站時看到站內昏昏黃黃的燈火那種炫然欲泣的感動了,我知道,至少那盞燈不會熄滅,可以讓我在裡頭待上一待。我倒是可以說說,當我搭上清晨五點自嘉義開往台南的區間車時,在車上沈沈睡去時所做的夢。

那是一次真正的睡眠,真正因倦極後而有的安穩沈睡,也是整個故事中最魔幻的一段。夢中,我站在家鄉小鎮的稻野平原上,平原和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樣子已經不同了,多了一條長長的灰色大橋橫越過稻田的上空,那是高鐵喔,已在上一個世紀被時間抹去的阿公站在我的身邊說,高鐵,咻一下,就過去了喔。轟隆轟隆地,我聽到一種巨大而低沈的聲音朝我接近,於是急切地踮起腳尖想看清楚,那風風火火奔過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然而,咻一聲,轟隆聲便遠去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有那條長長的灰色大橋依舊高高橫越過平原上漸漸發亮的天空。

      沒有啊,我說。阿公沒有回答,他也從我的夢境中消失了。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

PICT0086.JPG 

 

原刊於2010/05/18自由時報副刊

吸血小孩 


 

        我常常一個人去看電影。我幾乎不看恐怖電影。關於前者,我以為,過了三十歲以後,如果還有人願意陪伴你上電影院,那是生命中的奇蹟,大多數時候,我比較願意像伍迪艾倫開羅紫玫瑰的女主角那樣,在下班後自灰色人生中暫時脫身,品嚐自個兒的孤獨;至於後者,我是一個太合作的觀眾,再怎麼不嚇人的老梗爛劇情,音樂一下光影一閃,一樣魂飛魄散。

我卻一個人去看了瑞典的吸血鬼驚悚電影,血色入侵

喔,就不提我怎樣在戲院裡呼吸靜止、全身癱軟了,我要說的是,離開電影院以後,我時常想起的一句片中對白。那是軟弱的小男主角發現他好不容易才結交的好朋友或者小情人,竟然是個吸血鬼(不是女孩也就算了),於是失落、憤怒,進而挑釁,害得小吸血鬼違反族類生存規則差點七孔流血死掉的時候,滿臉血痕的吸血小孩對小男孩說:請站在我的立場想一下……」他連說兩次。請站在我的立場想一下……

很簡單嗎,好像是,其實並不。要不,他們為什麼會得意地把虐貓虐狗的照片擺上網去呢?要不,那個被說很娘的小孩怎麼還是孤獨地在廁所中不明所以地死去了呢?要不,高科技的銀色捷運列車為什麼仍直直開進樂生院區了呢?要不,天真無邪的穆斯林小孩做什麼拿起槍管對準正義的美國人呢?或者,要不,那個我們好說歹說勸導半天的憂鬱症友人,終究自死離去了呢?而我們還說,他那樣真不夠義氣,真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要那麼做。

亞熱帶島嶼的天空不似北國那般會落下安靜無聲的白色雪花,因而顯得更加明亮、空無,我發現自己在一切的一切都無可訴說的時候,會抬起頭來,輕輕地對上面說,請站在我的立場想一下,彷彿彼方廣大的空無明朗之中,有誰在那裡看著。

電影中的小男孩沒有朋友,受盡世界的欺凌,他孤獨,他遇見另一個孤獨的靈魂,相濡已沫,孤獨與孤獨。電影院的黑暗中,那種絕望的孤獨向我湧來,後來,我明白我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去看電影,我知道在那些恐怖情節的背後,是什麼讓我深深害怕、恐懼著了。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IMG_0205_2.JPG 

憊懶的旅人

評胡晴昉旅人

許正平/原載於2010/04/24聯合報副刊

     記不得是第幾次離開島的旅行之後,我突然地意識到:啊!此後,再也沒有任何地方會讓我衷心熱切嚮往,再也沒有任何一次旅行,能令我期待於出發、戀戀不捨於復返歸來了。不是因為那次所到之地、所經歷的時間與風景如何深刻、美好,而是,我已然明白,即便是旅行這樣一件看似悖反叛離日常生活軌道的壯麗行徑,也將只是一再重複又重複罷了。儘管我仍將繼續上路,但我已成為一名憊懶的旅人。

    《旅人,就是這樣一本寫給憊懶旅人之書,道盡了旅行的種種可能,或者,不可能。正如同書中所宣稱的,做為一個現代旅人,在你準備好出發之前,這個地球上卻沒有一個地方不是被跨國資本主義、全球化以及庸俗的消費文明捷足先登開採過了,因此,旅行所預設的發現、探險、邂逅、逃逸等等偉大價值或浪漫綺想皆被悉數取消,甚至連冀求只是稍稍自日常凡俗中隱身一下下亦不可得(可怕的通訊科技網絡仍將追趕你於無形)。在商業結構底下的意義廢墟中,即使敘述者已經離開城市,來到羅馬尼亞面對著晚間九點依然未落的鄉間夕陽,身邊的老奶奶彷彿智者般說出:這是一整天下來,一個人終於願意跟自己和解的時刻。也不免讓人覺得老者彷彿什麼集團派駐在彼的銷售員或說客,在這樣一個靜好祥和的準確時刻,說出那句早已預備好的完美廣告台詞。一趟積極計畫妥善安排的旅行只是被外於自身的體制遊戲規則所計算好的執行程式,果真如此,怎不令旅人事先便感到疲倦?

    然而,旅人並不把所有使得現代旅行變得虛無的責任歸諸主義、體制或社會,更多的時候,無力感來自於自身,因為現代人早已將之內化成為生存之道。旅人所揭露的,於是不只當代的旅行政治學,它更是一本歸納現代旅人諸面相的人種學。在作者的序述脈絡底下,旅人從不因移動而泯滅人與人,以及地理上的諸種疆界,那條分隔彼此的界線,反而更敏感地被意識到。旅人的種族、階級、所使用的語言,決定了他們的旅行方式和品質,讓原始藉著移動而能夠到達遠方的單純想望變得無比艱難。

    另一方面,在資本主義與全球化的收編下,所謂的達弗斯旅人(跨國經濟菁英們)固然膚淺又粗魯,購買旅遊指南或套裝行程的人們亦落入媚俗情境仍不自知,但,即連旅行家、流亡者、偷渡客這些廣義的旅人,看似有著當今之世最偉大、令人尊敬或同情的移動理由,竟也盡皆落入旅行政治學下被生產、販賣的永劫回歸輪迴中。巨大的目的論或追求物等(超)所值的消費心理,讓旅人汲汲於尋覓或保有旅行的意義,卻反過來造就了旅行的刻板化、去意義。在這樣的行為結構底下,像十九世紀波特萊爾那樣無所事事的晃遊者,竟已然絕跡。

    做為島今蔚為風潮的旅行書寫中的作品,旅人在過於擁擠的日記體、手繪風、迷途於過多瑣碎細節的書列中,獨樹知性之幟,它所討論的,不是旅行的地點,而是旅行行為本身。當然,它也不因此成為長篇累牘的大規模移動論述,只是在快速堆疊壓縮不同旅行的同質性印象後,質疑旅行起的本質,讓抱持懷疑論的讀者獲得析辯現象後的清明快慰。那麼,或許終究我是一個太過憊懶的讀者和旅者,在讀完全書,原該獲得知識滿足之餘,竟興起掩卷之嘆:那種洞悉萬事蒼涼,卻又無力解決的,犬儒之感。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PICT0064.JPG 

知識份子的陽台

評張小虹身體褶學

 

許正平

 

        拜報刊專欄的提倡與侷限之賜,近年來,字數千餘,卻能以篇數累積盡顯作者教養、路數的散文蔚成風景,在抒情散文著重真摯情感經驗的傳統因為文學獎的匿名性質反而弔詭地走入異化之路後,另闢知性散文的新格局。所謂知性,在此並不意謂賣弄知識與風格,反而是指在知識與風格的磚牆上,種出生活的花草來。竊以為,這樣的散文發展潮流概可略分為兩大宗,即文人散文知識份子散文。兩者皆強調作者的姿態,見文如見人,不同之處,前者秉承中文散文一路過來精神,致力從莽莽浮生中提煉出韻味和情味,令市井煙火之氣也顯得從容動人,其極致,連偏見也能成為道理,成為美學,成就風格,成一家之言,舒國治、蔡珠兒等乃箇中佼佼者;後者則多浸染西學,能嫻熟操練各種文化、性別、社會理論,解讀當代當地現象,但高深莫測有時不免讓一般大眾讀者霧裡看花,散文於是成其發聲的另一場域,在此,理論不再如武俠片般快速剪接因而總是高來高去的空中樓閣,而是戮力捕捉、框架住現實中不斷消逝的靈光,沾染煙塵的同時,面目竟也因此可親起來,新近的李明璁物裡學是一例,張小虹新作身體褶學亦可如是觀(好玩的是,兩本書名都以諧音字的軟性趣味替代了原本堅硬的學科名稱,不知可否視為知識份子們的共同癖好?)。

身體學,而不是身體學,彷彿原本只存在於理型之中的藍圖突然落實成了人間的實相建築(且還座落在台北台灣),因此有了孔洞,有了縫隙,可以穿鑿附會,可以穿梭來去、自由聯想,作者除了藉此歸檔生活中種種難以整理的瑣碎之外,似也意圖傳達,學術與理論也得與此地當下的現實打過交道,才能獲得真正的生命活力。當然,平日以語言做為存在證據的知識份子自身,透過散文寫作過程,也被賦予了身體,有了身體,也就啓動了時間,會長大、老去,會憂煩與笑鬧,七情六慾。於是我們看到童年時學芭蕾輕盈如小天鵝的張小虹,中年時打太極重新學走路的張小虹,會一個人去唱KTV的張小虹,邊寫論文邊修指甲的張小虹(我不禁想起,某年某場座談上,曾目睹某優雅女學者桌子上的上半身正襟危坐發言,桌子下的下半身卻脫了鞋忘情抖腳的往事,那才更是複雜的身心演出啊)。張小虹說,這些細小瑣碎,讓沒有身體的知識份子,成為身體在場的姿勢份子,讓人回聲般地想起多年前朱天文炎夏之都中年男主角想起昔日愛人反覆誦唸的那句話: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儘管會成住壞空,能感受就是幸福的。

然而,這樣的張小虹,靈敏慧詰,經過幾本散文集的廝磨早已為我們所熟悉,因此,有時身體褶學裡更讓人印象深刻的篇章,反而是學者在日常生活中更加降格一些的直覺演出,譬如,水果攤前為了不知該買蘋果還是鳳梨而猶豫懊喪的張小虹,為了學院老廁所被改建而激動衝進辦公室相詢的張小虹,或只是因為擁有一張無印良品折疊良椅而重新能在自家陽台上坐看雲起時的張小虹。如此時刻,學院女人的姿勢除了日常還多了自嘲幽默的況味,有了真正浮世的情懷。

學術八卦一文中,作者自曝閱讀英文學術專書前,總要不正經地先讀正文前的Acknowledgements,偷窺一下學者們真情告白的生活通俗肥皂劇。知識與姿勢,看似天地兩極,實則諧音相關,讀者不妨學學作者,將張小虹的散文和論文並讀,看知識武功高強的展演中,生活的姿勢如何滲透其中,讓前者有了肉身,有了時間與空間。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

---1.jpg

本文為《愛情生活》劇本集後記,圖片為《愛情生活》劇場限定版封面。

台北·台北

 

一九九八年初秋,我離開島嶼南部,二十三年來童騃與青春之地,去到台北,開始書寫《旅行生活》。二〇〇六年冬末,我寫完〈光年〉,也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我決定離開台北。八年。與我一樣從南部出發北上的那些孩子們,畢業,結婚,成為上一代,買車和公寓,所實現的和當初所想像的,似乎,相去咫尺之間。

我以為我也可以和大家一樣擁有這些。輕易地。生命本該如此。

八年。

但我並未擁有那些,或者,如果你們以為其實有些什麼,之一,便是目下看到的這冊劇本集,《愛情生活》,吧。白紙黑字的虛妄。

《旅行生活》,在一個簡陋寒酸的小旅館房間裡,交錯著我對大城初來乍到的天真嚮往和對舊世界無能的執迷;《家庭生活》,把一個同志角色丟進某間看似光潔現代的南部透天厝廚房,像握緊拳頭硬塞進自己嘴裡,為了堵住那些即將說出口的語言,為了,相信過的真理並不絕對,美好過的早已崩壞碎裂;而化身貓狗的男女在浴室裡相遇,《愛情生活》,在不斷清洗與排泄的日常往復裡,誕生想望中的愛情,會不會?在用過即棄的慾望裡,發現趨近於永恆的,狂喜,或者虛無,有沒有?或者,更純粹的自問,究竟趨近於貓還是趨近於狗?自以為貓但其實很狗,狗爆了卻說真的超貓?還有《童顏》和〈光年〉,生活三部之外的意外,很乾淨的,乾淨地包裹住斑駁、鏽蝕、穢腥的現實,成長、發育、騷亂過後的成人星球,開始有了一點點抿著嘴笑著的,與世界和解一下吧的味道。

散落在這些對話與獨白底下,則是我在台北這個前所未有的大城裡的,生活。八年。從關渡的學生宿舍、八里和圓山的分租公寓,到石牌的單人雅房。其外當然還有來去於課堂、咖啡館、劇場、電影院、辦公室之間錯織成的時光網絡。以及,不能不提到的捷運。台北車站、忠孝復興、忠孝敦化、西門、公館、士林、劍潭。在這些場所與地點,我領會情感的生滅,關係的聚散,那些遠比南方的夏日暴雨冬季苦旱更加複雜曖昧黏膩陰鬱的天氣,那種種我同時渴望來到卻又開始欲望離開的生活。生活在他方。米蘭·昆德拉說的:「生活在他方」。我有時會想,那真正的台北,還在更遠更遠的,遠在此生活之外。但其實卻都在此生活之中,不是嗎?

於是我以為自己的身體與腦袋是一只篩子,輕輕搖晃,篩落那些通過的時光碎片,那些被揀選留下的,便凝結,而後逸散,迤邐成這些文字的星圖,訴說生活的種種可能,以及大多時候的不可能。

隨後我決定離開台北了,像是一場過於漫長的旅行,也終於有開拔歸返的時刻。我打包起八年間的點點滴滴,覺得應該足夠了,足夠我此後不在台北的日子回想,紀念,或者引以為誡。那樣的時刻,可能不免仍有幾聲歎息,一點點激動,但,不礙事,生活將要繼續。

此刻,在我所居住的房間裡,再度打開台北的行李箱。窗外,有時樹與影搖曳,有時黃昏的天空一片火紅,有時小孩子的嘻笑聲構成整個世界,有時萬事萬物靜止不動。但那已不是台北,台北已是星光,是遙遠的幾百萬光年以外的星星,雖然在那裡,他們仍然隱隱約約似乎永不肯停歇地喧譁著。這,大約就是我此番整理這些劇本的心境吧。

當然,也有可能其實我從未真正遠離台北,譬如,當我不在台北的時刻,這些劇本被實踐成一次又一次的演出,又或者,劇場已經人去樓空的當下,有人翻閱起這些輯印成冊的文字——

我想感謝這些人們,《旅行生活》的導演傅裕惠,《家庭生活》的導演董維琇,《愛情生活》的導演呂柏伸,以及大大小小參與過三部曲的演出與製作的朋友們。林小意和黃冠熹,在《愛情生活》的寫作過程中,陪著我推敲出字字句句的戀人絮語。如果沒有了他們,這些劇本就無法成為劇場,更沒有機會因此成為一本書。劇場艱難,出版劇本更難,也讓我同時謝謝大田出版總編輯莊培園,及故鄉新化楊逵文學館康文榮老師,在這個過程中的協助種種。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

本文刊載於2009年8月19日自由時報副刊

鴻鴻導演的《醜男子》中文版2009/08/21-08/23於台北中山堂演出,推薦!

無論你是張睿家或是小應,我們都是醜男子

 

 在台北,做一個劇場觀眾大抵可稱得上是幸福的,三不五時總有些早列入經典之林的國際大師或在美學技巧上讓人驚異的當紅導演、團體造訪,前者有譬如二OO九連番來台的羅伯威爾森、彼得布魯克,後者則譬將《玩偶之家》注入現代思潮的歐思特麥耶、以多媒體科技重新詮釋安徒生的羅伯勒帕吉。儘管如此,就一個劇本寫作者而言,我卻是極其不滿足的——不要再只給我莎士比亞、契訶夫或貝克特了——當我試圖以語言文字捕捉現代與在地的面目時,我同時無限好奇與渴望,想知道那些與我同代的劇作者,他們如何寫?寫些什麼?

我先是發現「衛生紙」,然後認識《醜男子》。

鴻鴻主編的「衛生紙」詩刊標榜以刊登不同流俗不見容於其他文學媒體的詩作,和往往缺乏文字發表管道及讀者的劇本為重頭戲,自創刊以來,已先後刊載過品特、邱琪兒、馬丁昆普、大衛哈洛維等當代歐洲劇作家的新作。馮·梅焰堡的《醜男子》首演於二OO七年,劇作家本人則誕生於一九七一年,和一九九九年自殺死去的莎拉·肯恩同年,就台灣流行的分類法來說,他們和我一樣皆同屬於「六年級」的劇本創作者。O九年同時讀到兩位同世代作者的劇本中譯(莎拉·肯恩劇本集《驚爆》之繁體中文版亦於O九年首度面世),不僅解了我不滿足之渴,閱讀過程中的跌宕起伏之感,更足可用紀蔚然發明的「驚異」二字來形容(四年級的紀蔚然曾以《驚異派對》一劇來書寫他觀察認知中的下一個世代)

在我學習劇本寫作的過程中,曾不只一次感到困惑茫然:在當今這個以導演、表演,甚至策展者為主體的劇場環境裡,以及創作媒介不斷更新演出類型多元跨界的年代中,已經被棄如蔽屣的劇本傳統,究竟還有什麼可為之處?早年,我曾經這麼問我的導演朋友:「其實我也很想在劇本中經營視覺、聽覺、肢體的種種可能,但我是不是終究只能把語言處理好就好?」朋友回答的很簡單:「是!」乍聽此答案,不免令人氣結,彷彿我選擇了一條窮途末路。然而,日漸我卻發現,在這個看似語言的絕境底下,其實藴涵著語言的無窮生機;在朋友看似否定的「是」之中,應允了語言在劇場中的無限可能。我開始意識到過去自己太把語言框架在寫實與再現的桎梏裡,因而使得各種自以為是的劇本創作實驗總顯得捉襟見肘,趕不上劇場整體與時代一同旋轉跳舞的速度。

在這種解放語言的渴求中,我見識到莎拉·肯恩和馮·梅焰堡等劇作家劇本生猛的力道。在他們的創作中,再看不到劇本為了盡量統攝當今劇場多元跨界的特質所做的徒勞努力,反將和表導演及技術相關的敘述精簡至最低限,從而突顯了語言掌握戲劇節奏和張力的特質。另一方面,這些劇作更展現議論當代人生存處境的深刻思考,不論是以暴制暴卻又憂鬱深沈莎拉·肯恩,或是連番無厘頭爆笑但一路直指無能為力之人性悲劇的馮·梅焰堡,種種看似匪夷所思的荒謬對話皆是對外在真實世界的重砲直擊。我的導演朋友們,不再將劇本視為劇場實踐的輔助性工具了,面對肯恩那些從舞台地板上憑空冒長出來的花,或是梅焰堡一個親吻動作後突兀的角色轉換,我聽到的是他們拍案叫絕的哀嚎:「這要怎麼演啊?」事實卻是,這些劇作在當代全球劇場中連演不輟,足以證明那些看似不可能的超現實超科技的文字障礙,往往是激發戲劇無窮想像力的關鍵。

如前所述,在梅焰堡《醜男子》的閱讀過程中,我有兩樣情緒同時在心裡糾纏,一邊是跟著那些引人發噱的對話情節瘋狂發笑,一邊卻又隱隱知道這一切將指向一個沈淪的深淵而揪心,笑鬧表面下的批判將全劇化成一個尖銳的道德質問,指陳在所有人都是共犯的結構底下,沒有人可以置身其外。讓人驚異的,全劇由四位演員分飾八角,但卻不換裝也不換景,甚至連不同角色的名字亦相同,差別只在身份職業地位之間的不同而已,角色之間的變換往往也在轉瞬之間,譬如同樣名為芳妮,在她與醜男子列特的一吻前後,已是包養他的貴婦和他妻子之間的差別,或者,醜男子列特到了劇終其實已分不清他和卡爾曼、謝夫勒,究竟誰是誰了。我們或可說是一種演出上的噱頭,但最終梅焰堡想指出的可能是,每個人被捲進這個時代洪流之中既不得不又責無旁貸的悲哀。梅焰堡是如何在這短短幾小時的劇場舞台上指出如此悲哀的人類文明進程呢?不妨想想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所提示的文學價值:快——成功的文學作品如何敏捷地運用適當的修辭、準確的風格、靈活的思考在短時間內提示世人時代的特質與生命的重量,以心理時間濃縮我們在物理時間中所經驗的一切,對比莎士比亞時代用大量自我論述的語言來表現個人主體慾望的發達膨脹,或是寫實時代以鉅細靡遺的細節刻畫追索工業文明中人和環境千絲萬縷的悲劇性關聯,《醜男子》中快速的語言堆疊、人物轉換,映照的正是人如何被拋擲於後工業科技文明的高速經驗中,既無有時間思考,亦無法自拔。

這正是我們這一世代的戲劇啊,我想。

據此,我們便可藉由形式掌握內容,探看醜男子列特的整形冒險奇遇記究竟試圖告訴我們什麼?列特從他被老闆認為上不了台面、從不被老婆正眼看待那一刻開始,才認知到自己是醜的,為了追求成功和愛,他決定整形,他變帥了,有了遠超過他所想要的成功、他所想像的愛,但這樣的成功經驗,卻也成為人人都想複製的目標,最後,人人都成為列特,但真正的列特早已失落,不復存在。整形在這裡成為一種象徵,梅焰堡藉此戳破商品化、全球化、客製化社會的假象,當一切都被連鎖的形象、唯一的真理統治以後,人們想企求藉由外在改變來作為自我認同的手段,突顯個人的存在感,終究成為遙不可及的幻夢一場。

不論如何扭曲改造捏碎重來,永遠,我們都是醜男子。

暨引領觀眾思考體制問題的密獵者多齣作品之後,鴻鴻再度以黑眼睛之名,準備連番掀起現代文明中的倫理道德死角,我知道他絕不只會照著劇作者所埋設的牌理出牌,因此格外期待他怎麼把這些我們已無法置身事外的當代議題丟入本地的思考漩渦中來。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2.jpg

八月底全面上市,另有劇場限定款封面喔,只在劇場才看得到。

 

描繪愛欲的複雜、曖昧、飢渴與壓抑,許正平絕對是當前台灣劇作家裡的箇中好手,讀他的劇本,導他寫的戲,總感覺自己內在的情慾世界被赤裸裸地看見。

                             ——(呂柏伸,台南人劇團藝術總監,愛情生活導演)

 

許正平的故事永遠不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也不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結束。你瞧他都怎麼把玩劇本裡那時間的魔術漏斗,懷舊幽靈的復仇計畫正要展開!

                                 ——(傅裕惠,劇場編導與評論,旅行生活導演)

 

 

旅人A與旅人B在旅館的房間裡偶然相逢,

哥哥與妹妹在爸媽缺席的廚房裡組成家庭,

貓與狗在一夜情後的浴缸中談起了戀愛,

三種看似不可能的生活,直擊現代人晦澀幽暗的心靈現場,

精準的對話,宛若緊緊相依卻又相互對峙的雙人舞,

在最日常的片段中逼現種種不可說的生命劇場。

 

還有童顏光年

在童年與青春之眼的凝視下,

看穿成人世界的荒謬與不堪。

 

多元跨界的作家許正平,在票房與口碑的驗證後,

戲劇作品第一次完整的文學性呈現。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

 

台南老

@本文於2009年四月以遠方的台南為名刊於聯合文學

 

彼時猶然蒙昧,對居住在小市鎮的我來說,往西行十二公里外的台南仍是個不可思議的魔幻之都,完成所有閉塞小鎮不可能實現的想像的夢幻之城。

那是全球化跨國連鎖資本主義尚未統治一切的時代。

我記得有一間國花百貨,賣場遼闊,電梯扶搖直上,成排銀白潔淨的日光燈管,將所有商品髹亮,使它們光鮮亮麗得彷彿才剛剛在未來世界裡生產製造完成,便咻一聲被輸送過來一般。燈光暗淡壁角泛黃的小鎮百貨洋行哪裡比得上。我記得有過一場感冒,小鎮醫生三番兩次無法療癒,大人說去台南看醫生好嗎,我搖頭,怎樣不肯就範,大人說看完醫生去逛百貨公司喔,頭不搖了,眼睛睜得雪亮。其實孩子懂得什麼逛百貨,大人的提議滿足的無非自己的購物慾,但小人就是這麼容易騙,只要能在那晶晶亮亮的世界裡走一回,就好。

國花百貨在我青春期的年代變身成為國花戲院,在小鎮戲院紛紛改演色情三級片並漸漸凋零的景況中,幾與美國好萊塢同步上演最新動作特效大片。我曾和同學目睹所謂的大排長龍,魔鬼終結者2阿諾史瓦辛格回來的那年,並在鋪有軟棉墊的舒適座椅上,領略杜比音響、3D動畫帶來的聲光震撼耳目,從此任小鎮戲院自生自滅,再也不去了。

讓人目眩神迷的,還有元寶樂園、東帝士百貨、中正路綿延的流行商圈、路底的美食百匯中國城、即將落成的超高摩天尖美大飯店。

彼時,渾然未曉,那些曾讓我們輪番走跳追逐、自以為如此便踏在時代頂端的物事,輕易如煙雲過眼,當下即成遺址與廢墟。樂園上蓋起國宅,百貨和百匯成為蚊蚋和鬼魂聚集的空屋,商圈轉移,讓位給新型的複合式大賣場,那麼,大飯店呢,那些冠蓋雲集的美夢呢,蓋好了不是嗎,只是從未有人進駐,華麗而空洞。

台南,成為回首中的舊城。

其實,一切在大學聯考放榜之前便已出現端倪。填志願卡的時候,我們都隱然知道,往北去吧,或者往南,在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更巨大、更熱鬧與繁華,因此我們都非常小心避開就位在火車站旁的那所大學,我們都準備好要從火車站出發,而才不要像寫字時突然撇歪的一筆般,在此膩煩的小鄉土上終老一生。我們放棄那個蓋好了卻從來未啓用的象徵。大部份的我們果真都順利坐上往北往南的列車,沒有人意識到,或者在意,此後將可能想回而回不來。

在我們所嚮往的外面世界裡,一聽打從台南來,我們不只一次聽見外地人興奮提起,你們台南哪裡哪裡有什麼什麼,好好吃喔,那個那個啊有沒有,好有味道欸。而我們一臉歉然,且佯裝是自己聽漏了要對方再說一遍,外地人說,不會吧你不是台南人嗎怎麼連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再加一句,你真的是台南人嗎?

我們羞赧於自己對所從來地驚人的陌生無知,於是,趁著假期回來的機會,便按照外地人所指示,去到他們口中的什麼什麼那個那個,果然真的是好好吃喔好有味道欸,同時暗自訝異著怎麼以前都不知道。究其實,毋需訝異,因為以前我們根本不會把眼光停留在這些陳舊泛黃的事物上,我們視而不見,過門不入。

台南,至此,方開始以一種舊城的印象在我們的回首之中浮現,然而,那種舊,那種老,又不只是赤崁樓的老,不只是安平古堡的老,不只事全台首學的老,不只是延平老街的老,不只是小學遠足時去到此生再也不想重遊的那些老。遠遠不只那些。

那種老,應該是,譬如我所知道的這些——

赤崁樓鄰近的鴨肉羹與肉圓。

中正路巷子裡的紅茶攤。

孔子廟對面的舊書店。

唱片倉庫翻修改裝成的日本料理。

冰果室(好啦,我知道我雖然故意不點出名字,你們也都知道她叫莉莉)。

某家老房舍化身成小酒館。

還請老畫匠畫招牌看板的二輪戲院

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撐得下去的枝仔冰城。

跟著李安和王建民成名而暴紅的當年他們愛吃的肉包或小吃店(這些店家能撐到他們長大,當然是真的很老了)。

或者只是轉進某條彷彿仍封凍在五、六年代的巷子時綴在牆頭的焰紅九重葛……

那種老,不是耀眼醒目的老,不是老得已經數不清年歲,而是尋常人家的那種老法,彷彿午後的街頭巷尾乍見一個老人家藤椅蒲扇在騎樓下閒閒納涼,吐納間現出額頭上幾多皺摺如浮雲聚散;那種老,還沒成為白紙黑字的刻板歷史,比較像傳說,像故事,聽得時候有一種懸念,揪著人心,隨著敘述也還隨時有各種增改刪補的可能。像是,你相信嗎冰果室居然辦過文學性刊物,紅茶攤居然讓熟客用儲值的方式先付款候享受哩真妙又不是星巴克,你能想像殘破髒亂的倉庫建築居然還能還魂轉世成花園餐廳嗎?

我有時帶著朋友,晃走穿行於台南大小街巷之中,旁白似的對他們說起這些。有時,談笑之間,故事被打斷了,那是因為我們在成功路的街角發現一臺只賣專賣養樂多的販賣機,那就像,就像村上春樹找到他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也有可能是我們在府中街的石板路上撞見一拖拉庫豆仔魚飾品,以及自縫自賣這些豆仔魚的灣裡社區媽媽們,讓我們同時想及幼年飯桌上蒸豆仔魚的滋味;或者,我們是被延平郡王祠前的一位歐吉桑擋住了去路,他熱情地直要我們抬頭看,樹梢枝枒間有一隻鷹哩,城市裡居然會飛來了鷹,好幾天了,每天下午都看得到喔,老人嘖嘖稱奇,我和朋友不禁也凝定佇足良久,忘了剛剛談些什麼;更也許,只是走著走著無意間岔進了樹林街,一方私立停車場前幾株小盆栽在澄陽下如此靜好,我們便不說話了。

是在那些新奇的、潮流的紛紛退位、淡出以後,這些老的、舊的、平淡而日常的才漸漸在虛空中顯出其童叟無欺實實在在的光澤。我的現代性經驗啓蒙之城,如今成為鄉愁託寓之地。

我開始習慣在台南找尋舊日事物,譬如,一冊舊書。在台北,或者其他島上城市,我若不在誠品,便總在前往誠品的路上。然而,在台南,我會去忠義路上老字號的金萬字,去南門路上近來因其古樸的設計感成為古都招牌的草祭水又,去成大附近教授和學生挖寶所在的墨林,去也賣二手CD的珍古書坊,去東門路那位老闆嗓門好大喜歡跟人客熱情聊天自稱撐得很辛苦但仍日復一日開下去的府城舊冊店。而往往是,我所著意找尋的那本書並無所獲,反而捧抱回更多早已江湖相忘卻曾經是好想好想擁有但終究因種種因緣而錯過的其他冊籍,意外重逢裡它們的身影,多像是廟堂落難後反因市井中隱姓埋名而不僅得以保全性命且更保全了身手的俠客啊。

我開始喜歡待在那些看似荒蕪頹敗的風景之中。海濱秋茂園,好幾代台南小孩低年級遠足時和乖乖、七七乳加巧克力綰合在一起的回憶,如今我走過那些斑駁落漆的涼亭和動物塑像,含沙海風吹拂著的防風林帶,讀著當年旅日華僑黃秋茂先生因為幼年家貧缺少遊樂之地、立志於發跡後為家鄉孩童蓋一座樂園等等等等的事跡,如何也無法想像,學校老師當年怎麼會一再帶我們來到這麼蕭索的所在,我們又曾在這裡留下什麼歡樂和追逐奔跑的痕跡。安平古堡再過去,沿著砲台再走一段,路結束於一排長長的堤防之前,循階梯而上,芒草叢生、泥沙淤積的河邊地把河流擠得瘦瘦乾乾的,真正川流不息的,是更遠處,水泥堅固的濱海公路,各種顏色不同的汽車無聲的奔馳,我坐在河堤邊長椅上,坐很久,看著白日轉紅,將落未落,安平古堡直面著大海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鄭成功從海面上直驅而來趕走荷蘭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不起來。

我坐在孔子廟對面的二樓窄門咖啡館裡,舊式木頭吊扇在頭頂上緩慢繞轉著,杯盤輕微的撞擊聲中似乎還能隱約聽見屋內的老梁柱老地板咿呀著正在持續腐朽老去。靠窗的視野正面迎接著窗外夏日盛放的鳳凰花,鮮烈蓬勃,於是也聽見了騎樓下的遊客們三不五時的驚呼,他們正試圖擠過窄門那一道名副其實的窄門,你太胖啦,一定會卡住的吧。有幾朵紅艷艷的鳳凰花突然離開了枝頭,飄飛,萎落,是風嗎,我坐在這裡,陪伴花、城市與自己的老去。我坐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我將繼續等待那位一個半小時前就該到達等我為他導遊的朋友,但,那些當年和我一起從小鎮出發來台南遠足的小朋友們啊,一起震懾於魔鬼終結者2的同學們啊,你們都到哪裡去了呢?

我的確感覺到那陣風了,有一朵鳳凰花剛剛又離開枝頭,沒入路上往前驅策的車陣之中。

沙沙沙。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

PICT0042.JPG  

冬冬與龍貓

 

 

        春雨之夜,重看冬冬的假期,一九八四,侯孝賢導演,想起同樣出品於八年代的宮崎駿龍貓,兩者之間奇妙的相似。同樣因為母親生病暫時缺席,小朋友們被送到鄉下,從突兀的闖入者到漸漸與自然土地融合無間的過程;雖然,一部是寫實主義的田園詩,另一部是超現實動畫,大地卻都在其中展現驚人的撫慰和療癒力量。冬冬小學剛剛畢業,龍貓裡的姊姊十一歲,想來,俱是青春正要冒芽轉大人的邊界,大自然裡一趟奇遇,於是成為告別和開展的一場重要儀式。

冬冬裡有一幕,孩子們群聚於樹下戲耍,遼闊而巨大的枝葉如蒼穹包覆他們,遮風避雨,旁邊還有一間小小的土地廟。若在龍貓中,那廟裡住的就是龍貓們與龍貓公車吧。人和神靈共存共榮的和諧年代。不過也就是十幾年後的新世紀開頭,神隱少女的爸爸媽媽卻要因為自大貪婪誤闖神明棲地而遭懲罰變成豬了。冬冬長大,曾被神明褓抱的孩子,如今卻慘遭變形為豬。

夜雨將窗外世界浸染得黑暗深邃,我瞥見自己的玻璃倒影,不禁疑神疑鬼是否自己也不知不覺變得豬頭豬腦起來了?我像那個被神靈認為因為不配擁有而將其名字奪走的神隱少女一樣,在遺棄的過程中逐漸遺忘,遺忘一條曾經可以在其中游泳的清澈小河,遺忘每一間不叫做7-11的雜貨店,遺忘我曾經在迷路的田野上因放聲哭泣而疲累而睡著,直到慈愛的土地神前來搭救,在睡夢終將我安穩送回到家。遺忘,拆毀自己記憶的城堡,將其翻修改建成一座座現代人工鋼鐵遊樂園後,又離開,那些因棲地被洗劫破壞而無家可歸的神啊,便前來佔領廢墟,這一次,祂們將之畫為禁地,再也不許人們僭越。冬冬站在似空無一物的土地面前,他不知道,龍貓就在他的身邊,只是再也不讓他看見,再也不願輕易出手拯救。

於是我更急切地朝窗外更深遠的無盡黑暗搜尋過去,我想看清楚,那在遠處閃爍的兩枚小小光點,究竟是龍貓公車召喚的晶亮目光?還是發怒的神明即將朝我,狠狠,撲來?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PICT0036.JPG 

秧秧之書五

 

       秧秧,這條靜靜的溝渠,就是赫赫有名的嘉南大圳,它所流經的土地,曾經餵飽了多少人的肚子。母奶之外,初長牙的你正開始學習吃東西,譬如,粥,然而,我們卻不敢肯定,你所吃下的第一粒米飯,是不是生長在我們這塊土地上的了?

       據你外公說,他們做囝仔的時陣,大圳是游泳兼摸魚抓蝦的好所在,現在大圳邊則立著一塊大紅色的醒目招牌,上面寫著,水深危險,禁止游泳,違者罰款。日後,你若能跑會跳,想追逐玩耍,可得到大圳旁近年規劃好的體育公園,那裡有兒童遊戲區,標準的四百公尺操場,網球場,籃球場,游泳池,槌球場,從小到老,都幫你設計好了,只要你肯動,不愁沒地方。

       但,你那號稱小時後是運動健將的外公,卻從來也沒踏進體育公園一步。舅舅從小也沒看你外公運動過。是年紀大了,還是失去了他認定可以從事運動的地方呢?

       我看著黃昏時分操場上一圈一圈跑著的人們,突然好奇起來,這些人世哪來的哩?體育公園建成以前,他們又是在哪裡一圈一圈地跑著呢?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PICT0074.JPG 

秧秧之書四

 

       秧秧,這裡是中正路與菜市場的交叉的街口,冬日午後,陽光薄薄冷冷地照著,轉角的水果攤沒什麼人客,只有攤前一群老歲人閒閒懶懶地行棋。中正路,現在更多人管它叫老街,新化老街。沿街走一趟,入眼盡是日本時代大正年間蓋起來的西洋巴洛克風建築立面,將近有百年歷史了。

       然而,在我們小時候,中正路可是新化鎮上最鬧熱摩登的一條街。舉凡姑姑和媽媽定期報到來個電棒燙的美容院、賣牛頭牌運動鞋的鞋店、有蜜絲佛陀專櫃的百貨行、診所、布莊、書局、旅社、電器行、菜市場,全都擠在這小小不過百餘尺長的街道上。大人每說,上街去,指的就是這囉。對當時的小孩們來說,上街,可以有如是進城那般的大事。大人也會告訴小孩,從前從前,新化街更是如何如何地繁華喧囂,公車還沒駛來的年代,那些從楠西、玉井、左鎮等偏遠山鄉挑擔走來的農人小販,如何地在這裡落腳、做生意,如何地創造了某時代的經濟奇蹟。有了公車,去台南就不用花上一天一夜了,連新化人也都往台南跑了。後來有了高速公路,有了高鐵,小孩長大,就跑得更遠更遠不見人影了。

       秧秧,就像你的媽媽,從台南遠嫁彰化,這在從你外公家跑到你外婆家只要兩分鐘的古早時代,是多麼難以想像啊。

       秧秧,那些老攤老人,那些巴洛克,油然升起我們的思慕之情,只是,我們走遠的心,漸杳的腳步,是不是越來越堅定了呢?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PICT0086.JPG 

秧秧之書三

 

      秧秧,每次你由彰化回台南外公家,都是由爸爸開車,媽媽在後座看顧坐在幼兒安全座椅中的你,高速公路安穩的車型搖晃之中,往往你便香甜睡著,一路到達。我們小時候乘坐的交通工具可不是這個,而是你外公的野狼125。往往是在夕日染紅整片天空的黃昏時分,你外公從學校接了我和你媽,便又噗噗噗駛向鎮郊的愛惠拉鍊工廠。那時鎮上的許多婦女都在工廠工作,藍色的夾克制服,中午自己帶鐵製餐盒,向學生時代的延續,也有許多鄰近山鄉來的年輕男孩女孩,工廠為他們蓋了宿舍,若加班的夜晚,工廠徹夜通明,機器轟轟然運轉不休。

       我們在工廠大門外等待你的外婆下班。在五點整大門砰然向兩邊拉開釋放出輩解放人群前的等待時光裡,還小的我和你媽,最喜歡的消磨時光方式便是蹲距在工廠外的溝渠旁,溝邊長滿了一簇一簇含羞草,我們樂此不疲地撥弄草葉,似乎不讓所有的含羞草害羞地闔上臉面不肯罷休。與工廠隔著一條小路,便見一畦一畦的稻田、菜園,田間的稻草人,麻雀翻飛。越過田野的地平線盡頭,矗立著一幢幢約三四層樓高的新蓋樓房,路燈與屋裡的燈隨著天暗而倏然點亮,那光像是一種召喚。

       等一下,當下班鐘響,你的外婆頂著櫻桃小丸子嬤嬤頭從工廠裡緩緩走出,我們便要四貼著你外公的那台野狼125,依序是你媽、你外公、舅舅我和你外婆,夾擠成ㄧ串,噗回那些屋裡的光亮中,你的外曾阿公阿嬤,通常已準備好熱騰騰的晚餐。三代同堂,課本上告訴我們,那是現代社會最幸福的家庭結構。

       但你的外公外婆打拼下一棟新蓋的西式洋房,我們搬走了,成了現代核心小家庭。外曾阿嬤阿公在你出生前好久,便離開小鎮,搬到鎮外的山頭上去了。你的外婆以為她會在愛會拉鍊工廠直到退休,領一筆退休費,人生也算安穩無憂。一天來了個什麼檢查單位,說,咦,你們廢水排放不合格喔,已經不景氣的年代,工廠哪肯花前再處理什麼廢水,那,就應聲倒閉吧。

       你的外婆哪曉得什麼廢水排放,她只知道做拉鍊,可以做一輩子。她哪知道工廠會倒。種田人,今年無望,望後冬,做工人,頭路沒了,下一頓在哪裡?

       秧秧,你看,工廠旁的那些田地,還春夏秋冬地種著生命,但那些工廠裡的男孩女孩早已離開殘破斑駁的廢墟宿舍。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PICT0079.JPG 

秧秧之書二

 

       秧秧,舅舅並不是要跟你介紹照片中的丹丹漢堡店。而是要告訴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舅舅小的時候,這丹丹漢堡的所在,其實是一個孩子們遊戲的天堂。喔,不是那種現代社區規劃給你們這些小朋友,有安全地墊,有溜滑梯、盪鞦韆、翹翹板那樣的小公園哩,而是像懷舊漫畫哆啦A夢裡畫的,泥土地和綠草茵雜錯交織,邊邊擺著幾根或許在某工程中廢棄了的水泥圓管,可以讓胖虎開演唱會,讓小夫炫耀高科技玩具的空地。

       當然,我們那時的小孩沒幾個有能力玩得起什麼高科技玩具,在空地上,我們通常玩那些不用花什麼錢只要有人就可以玩的遊戲。踢罐子、跳房子、一二三木頭人、紅綠燈、剪刀石頭布。最喜歡下過雨後,空地上積起一方一方小水窪,水窪裡,游來游去一群一群小蝌蚪,打著赤腳,孩子們不怕溼了褲管,髒了衣衫,一個個踩進水窪,笑聲繽紛如雨後彩虹。又何止是空地,那時好像水溝路邊,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們興起,隨時隨地,都可以跑進其中,抓起些什麼蟋蟀什麼魚來。

       年幼的我們並不知道,世界在我們周遭已經劇烈地改變著。有一天,卡車開進空地,卸下一堆ㄧ堆小山般的沙土和石塊,我們照樣玩,衝上小山,然後衝下來,衝上去,再衝下來。我們在小山腳下的角落發現一隻小小狗,一動不動,沒有呼吸了。我們到雜貨店買了色紙,要了瓦愣紙,做墓碑,折紙花,埋了小狗,上香,為一生命之逝珍重莊嚴祝禱。或許,我們真的落了幾滴淚。

       隔天,墓碑紙花不見了。小狗不見了。彷彿小狗之死不曾發生。

       大人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用不知道什麼方式處理了小狗的死?

       大人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蓋起了更高更大的樓房。

       我們成了大人。世界變成丹丹漢堡。

       但是,秧秧,你知道,世界並不是一開始就是丹丹漢堡。丹丹漢堡也不會永遠都是丹丹漢堡的。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PICT0015.JPG 

秧秧之書ㄧ

 

      秧秧,眼前你所看到的這一大片柏油空地,在我們二十年前搬來的時候,可是一大片,一大片彷彿沒有盡頭的稻田哩。舅舅青春衝動的那幾年,最愛就是站在二樓陽台上,看著夏天裡田野像是海洋一樣的綠,秋收季,有些稻浪翻成金黃了,有些還沒,漸層於綠和黃之間,我們把它稱作青色好了。那時,身體像這些作物一般急速成長著,奇怪,心裡卻又有些什麼比生長激素分泌得還要快般似乎就要整個滿溢出來,而那些回憶中的風景,可以吸納、包含這一切。

       十八歲那年,舅舅離開小鎮,去城市唸大學。有一陣子,因為世界變大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可以不再需要這些風景,這些年復一年的循環往復。稻田於是漸漸改變了,它先是休耕,然後荒廢,成為雜草叢生的野地。不知不覺的有一天,推土機開來,張開、舉起它的機械大手,把草拔起,將地填平,鋪上柏油。晚上,攤商小販來了,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還有閃亮亮的歌舞秀,強強滾的大摸彩。金熾熾的電火球成排成排染亮暗黑的夜間荒原。

       是一種文明的演化嗎?從農業而工商,進步的世界好像應該這麼一路向前行?

      但,沒有。錢潮人潮並沒有跟著聲光效果一起滾進這片不再耕作的土地上來,賣鹽酥雞的瞪著整鍋沒賣完的炸雞塊,電動遊戲台在偌大空蕩的場面中發出歡鬧的音效,小歌星不知道該不該對著空無人煙的台下繼續擺動她的臀部。這不是一個好的生意場,生意人就不再來了,有一天。冬天來了,冷颼颼的風刮擦著再度成為無用之土的土地。

       有一天,某企業集團租下空地做為員工停車場。白天大太陽,整齊停放的一排排轎車放射出可以刺瞎人的金屬光芒。夜晚,空地便又空了下來,那空,彷彿一種等待,等待會不會有更大的熱鬧繁華要來。

       然而,沒有。只有在靠大馬路的那一頭,後來開了一加簡陋搭建像違章的燒烤店,和一家名字帶有色情意味的辣妹檳榔,徹夜不眠的孤單。

       秧秧,舅舅一直以為,滄海桑田是得花上一輩子、一百年、一千一萬年才會看得出那造化力量的事。不知當你到了開始能夠記事的年紀,眼前空地又將是何種光景呢?

hsucp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1 2